窑火里的烟火与宫阙

岁月愚公`

晨雾未散时，我站在御窑厂遗址的青石板上。龙珠阁的飞檐挑开云角，像一枚半浸在时光里的瓷簪。脚下是明代窑炉的基址，深灰的夯土里嵌着几片碎瓷，在露水里泛着幽蓝——那是当年进贡失败的残次，被永远封存在泥土里，成了历史的注脚。

到了中国景德镇陶瓷博物馆的玻璃展柜里，民窑与官窑的瓷器正隔着时空对话。左边展台上，一只清代民窑青花碗釉色青中带灰，碗心歪歪扭扭画着并蒂莲，底足还沾着窑渣。解说牌写着：“景德镇镇民烧造，供市井日常。”右边对应的，是一只几乎无瑕疵的官窑碗，莲纹用细笔勾勒如工笔重彩，底款“大清雍正年制”六字楷书端端正正，连气泡都排列得整整齐齐。

这些都是官窑产品

讲解员说，从前窑场分“官搭民烧”。官窑占尽最好的泥料、柴火与匠人，烧不出上品便要砸了埋掉；民窑却活得自在，粗瓷装米，细瓷走商，连窑变意外都能成了特色。我忽然懂了，贡品瓷是写给皇家的诗，字字推敲，句句合律；民窑瓷则是百姓的家常话，俚俗也罢，鲜活也好，原是要过日子的。

二楼展廊的光漫下来，照见一组明代民窑瓷片。有画小儿放纸鸢的，有写“福”字讨彩头的，甚至有匠人偷偷画的小老鼠——许是烧窑时闲得发闷，倒成了最生动的市井档案。而旁边的官窑瓷，连缠枝莲的卷瓣数都要按礼制来。原来瓷器的温度，不在釉色多亮，而在捧它的人是锦衣玉食，还是粗布短褐。

出馆时太阳把城墙染成金色。我摸了摸口袋里从遗址买的纪念品，细滑的触感像触到一段活的历史。御窑的火曾为皇家燃烧，民窑的火却暖了一代又一代的灶膛。那些埋在地下的残次，那些流落四方的粗瓷，原来都是瓷都的心跳——一头系着宫阙的威严，一头牵着人间的烟火。

御窑遗址

《御窑记》

龙珠阁衔着半块宋时云，

夯土里埋着明窑的骨——

匣钵叠成时间的塔，

每层都凝着松柴的苦。

官样描金不许毫厘差，

釉泪凝作未寄出的表章。

烧裂的玉胎沉作碑，

刻“御制”二字入土。

六百年火候熬成灰烬，

陶片里仍翻涌着宫商：

是匠人指温焐过的月，

是龙椅下未凉的瓷光。

《民窑帖》

陶轮转破晨雾时，

老匠的手捏出半块月。

釉水漫过粗粝的胎，

松柴在窑里滚成星子。

碗底沾着去年的米香，

盘心爬着未训的牡丹——

不必描金，不较分寸，

窑温走偏反养珊瑚斑。

粗瓷盛得下菜汤滚沸，

裂纹里住着灶火温软。

最暖的瓷原在布衣襟，

窑火不灭是人间的脉。

《瓷博札记》

汉白玉阶引我拾光，穹顶漏下碎瓷色的天，

门楣悬“中国”二字，烫金里沉潜六百年窑烟。

第一展厅是宋人的冰魄——

影青盏盛着半池月光，胎薄得能透见指纹，

注子垂着瓜棱，釉色青得像未干的雨，

连碎片都收进展盒，拼着“饶玉”的旧誓。

转过弯，元青花撞进瞳孔：

萧何月下追韩信，钴蓝浓得要滴下来，

鬼谷子下山罐绷紧线条，

每一笔都蘸着草原与大漠的风。

明代的展柜最是热闹：

斗彩鸡缸杯攒着晨露，雌雄鸡雏歪头相望，

珐琅彩牡丹在白胎上烧出胭脂色，

款识“康熙御制”四字，压得锦缎展托发沉。

再往深处，民窑活了过来——

粗陶缸蹲在角落，釉面裂纹爬成地图，

茶末釉茶盏沾着茶渍，像祖辈喝剩的黄昏，

最妙是那堆未上釉的素坯，留着匠人指痕，

凹处还凝着六百年前的一缕呼吸。

玻璃展柜外，阳光游成金线，

把“明如镜、薄如纸”的注脚，烙在每片瓷上。

小孩踮脚问：“这破碗怎么也展览？”

讲解员笑：“它装过宋元的米，明清的茶。”

暮色漫进展厅时，我摸了摸冷硬的展柜，

忽然懂了——

这里不是坟场，是时光的陶轮，

所有破碎与完整，都在等后人续写新的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