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这方池塘,不知何时,已卸去了夏日那满得快要溢出来的绿意与娇红。</p><p class="ql-block"> 我本是信步至此,却不由得停住了,被这一池残荷轻轻地、却又不容拒绝地留了下来。</p> <p class="ql-block"> 水是那种入了冬的灰白,冷冷的,像一块巨大的旧宣纸。而荷呢,它们就立在这片灰白之上,竟是一派瘦硬的、疏疏朗朗的线条。</p><p class="ql-block"> 那些曾如华盖般舒展的叶,如今都蜷缩了起来,边缘带着焦枯的、脆弱的卷边,像一封封被岁月烘干的信,又像倦极了的手掌,再也承托不住什么。</p><p class="ql-block"> 颜色更是驳杂,不是单纯的枯黄,而是赭石、黛青与暗褐交织着,仿佛将风霜雨露都熬成了自身的颜色,沉沉地,与水底的天空默然对望。</p> <p class="ql-block"> 最是那茎秆,还倔强地擎着。有的折了,弯成一个疲惫的问号;有的却依旧直挺挺地指着天空,像一杆沉默的枪。</p><p class="ql-block"> 风来了,它们便微微地摇晃,发出极轻微的、簌簌的声响,那声音干涩而温柔,不像夏日荷叶“哗啦”的喧响,倒像是光阴本身在低语。</p><p class="ql-block"> 几只棕褐色的莲蓬,低垂着头,像沉思的哲人。它们曾孕育过饱满的莲子的窝巢,如今都空了,向风敞开着,仿佛在诉说一种圆满之后的必然的失落。</p> <p class="ql-block"> 我的心上,便也漫上了一层薄薄的、秋水似的忧伤。这分明是一曲终了人散尽的景象。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p><p class="ql-block"> 不,我有的,只是这一片繁华落尽后的岑寂。生命最张扬、最秾丽的一段已然过去,剩下的,便是这坦然的、无遮无掩的凋零了。这像极了人生里某些不得不告别的时刻,虽不剧烈,但那惆怅,却丝丝缕缕,缠绕得紧。</p> <p class="ql-block"> 然而,看得久了,那淡淡的喜悦,竟也像 水墨在宣纸上润开一般,从这忧伤的底子里,慢慢地浮现出来。</p><p class="ql-block"> 我忽然发觉,这一池残破,竟比盛放时更见风骨。夏日里,我们看的是花,是叶,是那扑面而来的、不容分说的生命力;而此刻,花与叶都退去了,我们才真正看见了“荷”本身——它的骨骼,它的姿态,它在失去一切华美装饰后,所显露出的那种清癯而坚韧的本相。</p><p class="ql-block"> 这何尝不是一种更高级的美?一种洗尽铅华后的、朴素的真。</p> <p class="ql-block"> 况且,这凋零也并非终结。李义山诗里“留得残荷听雨声”,是文人式的凄美。</p><p class="ql-block"> 而我眼前,却想到那深深的、乌黑的淤泥之下,正有洁白的莲藕在悄然生长。眼前的枯寂,正是为了滋养那看不见的、下一轮的生机。</p><p class="ql-block"> 这残荷,像一个慷慨的母亲,将所有的绚烂归还给根,静待来年的又一次迸发。它不挣扎,不抱怨,只是安然地、有尊严地站着,完成这生命循环中静默而庄重的一环。</p><p class="ql-block"> 夕阳的光,不知何时变得柔和了,是那种暖暖的金色。它斜斜地照过来,给这些残破的形体镀上了一层黯淡却温暖的光边。</p><p class="ql-block"> 它们在水中的倒影,长长的,与实物交织在一起,虚虚实实,像一幅笔意苍古的金石拓片,又像一首无言的、关于时间的诗。</p> <p class="ql-block"> 我终是转身离开了。来时的脚步是轻快的,此刻的脚步,却带着一种沉静的、被洗涤过的安宁。</p><p class="ql-block"> 那淡淡的忧伤与淡淡的喜悦,已在我心里融成了一体,说不清,也无需说清了。我带走的,是满眼的疏朗,与一怀的澄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