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冬之魂</p><p class="ql-block"> 这哪里是凌晨三点?这分明是冬夜最深、最沉的时刻。雨水夹着雪,雪又混着雨,哗哗啦啦,又窸窸窣窣,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湿冷的网。路灯的光,在这雨雪里也显得分外吃力,黄晕晕的一团,只照得见眼前纷乱的一角。可就在这交通繁华的路口,人影幢幢,已然是一派忙碌了。那是些穿着橙色或绿色反光衣的环卫工人,他们全都弓着身子,手中的铁锹与地面摩擦着,发出“锵——嚓——嚓——”的、清冽而坚实的声响。崭新的铲雪车低吼着,将那堆积的、被车轮碾实了的雪垄,一口一口地吞吃下去;环卫车则在一旁静静地等候,车厢敞着,像忠厚的巨兽。没有人说话,只有这铁与冰的奏鸣,机器沉浑的喘息,和着那漫天不歇的雨声雪声,竟谱成了这冬日寒夜里,一曲最朴拙,也最撼人的劳动乐章。他们从这酣睡的城市梦里来,用一双双冻得通红的手,为这城市悄悄地洗去倦容,好让它在天明时,能露出一张清爽的、通畅的脸。</p><p class="ql-block"> 天,到底是渐渐地亮了。只是这亮,是混沌的,是挣扎的,从铅灰色的、压得低低的云层里勉强透出来。雪更大了,大片大片的,如同扯碎了的棉絮,直直地、密密地往下坠。世界仿佛被这厚重的白与灰重新浇铸过,连风里都带着刺骨的刀子。人们都裹在五颜六色的厚重行装里,臃肿地、匆忙地走着。马路上的车辆,也失了平日的迅捷,只能小心翼翼地、一寸一寸地向前蠕动,排成一条望不见首尾的铁甲长龙。而在这长龙的枢纽,在那十字路口的中央,却屹立着几个笔挺的、藏蓝色的身影。是交警。他们的帽檐上、肩头上,都已积了白白的一层雪,像个雪人了,可那举起的双臂,却依然如机械般准确、有力,每一个转身,每一个手势,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节奏。呼啸的寒风似乎要将他们吞噬,纷扬的大雪似乎要将他们掩埋,可他们只是站在那里,像海员在惊涛中把着舵,硬生生在这片钢铁的洪流与自然的严寒里,开辟出一条有序的、安全的航路来。我看着那雪中舞动的白色手套,心里忽然觉得,那便是这僵冷天地间,一枚跳动着的、滚热的心脏。</p><p class="ql-block"> 白日的喧嚣,终于像潮水般退去了。冬夜的本色,原是寂静,是凝固。将近午夜,马路空旷得叫人心里发慌。风刮过街面,卷起些浮雪,发出“呜——呜——”的、鬼魂叹息似的声响。两旁的店铺都黑了灯,紧闭着门,只有那一盏孤零零的、昏黄的灯火,还在这漫无边际的冷与暗里坚持着。那是一个小小的面食摊。摊主是个沉默的汉子,系着一条洗得发白的围裙,正佝偻着身子,在案板上揉着一团面。锅里的水始终滚着,白蒙蒙的蒸汽一团一团地涌出来,立刻便被寒风撕得粉碎,但那点暖意,那点面汤的、带着麦香的氣息,却顽强地弥漫在周围的空气里。这灯火,这蒸汽,对于那深夜里饥寒交迫的行人,或是那刚从高速上下来、一身疲惫的司机,该是何等珍贵的慰藉呵!他们坐下来,不必多话,捧起一碗滚烫的、飘着油花和葱花的面汤,让那暖流从喉咙一直灌注到冰冷的四肢百骸。这一刻,他们喝下的,岂止是一碗面汤?分明是这人世间,未曾熄灭的、最朴素的温情。</p><p class="ql-block"> 车子再往前行,远远地,便望见了那军营的大门。四下里是那样的静,静得只听见车轮压过积雪的“咯吱”声。雪依旧在下,比先前似乎小了些,成了细细的、密密的粉末,被风一吹,在空中打着旋儿。就在那门岗的位置,一个战士,端着枪,像尊石雕,一动不动地立在风雪里。他的军大衣已成了白色,他的眉梢上、睫毛上,也结了一层晶莹的霜花。他整个人,仿佛已与这冰雪的世界融为一体了。可他那双眼睛,却透过风雪,炯炯地、警惕地望向远方。那身影,在苍茫的天地间,显得那样孤单,却又那样坚定,那样不可撼动。我忽然不敢按响喇叭,甚至不敢大声呼吸,只觉得一种混合着敬畏与心疼的情绪,在胸中汹涌着,几乎要夺眶而出。这无言的坚守,是这冬之魂里,最沉静,也最有力的一笔。</p><p class="ql-block"> 城郊的田野,如今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严寒在这里施展着它全部的威权,气温怕是早已跌破了零下二十度,空气似乎都要被冻得发出脆响来。然而,就在这一片肃杀之中,我却看到了一幅奇异的景象:那远远的平野上,排列着许多半圆形的、覆着厚厚草苫的蔬菜大棚,像一条条巨大的、休眠的银蚕,静静地卧在雪被之下。大棚之外,却是另一番火热的天地。菜农们,戴着厚厚的棉帽,呼出的白气一团接着一团,正手脚利落地将一筐筐翠绿的黄瓜、鲜红的番茄,从棚里搬出来,装上一辆辆打着火的、喷着白烟的保温车。那些排着队等待拉菜的车,也静静地,像一支耐心的军队。我忍不住走近一个大棚,撩开那厚重的棉门帘,一股温润的、混杂着泥土与植物清甜的气息,扑面而来。棚内,竟是满眼的葱茏!那黄瓜秧沿着绳索奋力向上攀援,黄花点点;那番茄棵上,果实累累,像挂着一盏盏红灯笼。这里的生机,是如此地饱满,如此地喧嚣,与棚外那个万木萧疏的、被严寒统治的世界,判若两地。</p><p class="ql-block"> 我放下门帘,退回到那片酷寒之中,身上还带着棚里的那点暖意。我忽然间全明白了。那凌晨铲雪的铿锵,那路口指挥的坚定,那面摊灯火的温存,那雪中哨兵的无言,还有这大棚内外冰火两重天的搏斗——这一切,不正是我们要找寻的“冬之魂”么?</p><p class="ql-block"> 这冬之魂,不在那凛冽的风雪里,而在那与风雪抗争的、滚烫的躯体中;不在那漫长的黑夜中,而在那为守护黎明而点燃的、不眠的灯火里。它是劳动,是坚守,是奉献,是这平凡人间,在最严酷的季节里,所迸发出的、最不屈的生机。雪落无声,覆盖万物,却终究覆盖不了这大地深处,那奔腾不息的热流与那一片拳拳的赤子之心。</p><p class="ql-block"> 车子重新启动,窗外的景物又开始向后流去。雪,还在下。而我的心,却已被那一片橘色的灯火,那一片藏蓝的身影,那一片大棚里的绿意,烘得暖暖的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