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晨光初染中条山的轮廓时，我们已踏上了通往鹳雀楼的石阶。夜露未干，凉意沁入鞋底，每一步都像在翻阅一部沉静的史书，字句藏在青石的纹路里，无声诉说千年。楼影静立，檐角铜铃尚眠，唯有黄河的涛声自远方传来，低沉如大地的脉搏，一下一下，叩击心扉。刚登至二楼，东方骤然裂开一片金红——太阳如烧透的玉璧，从吕梁山褶皱中挣出，瞬息间将河面铺成万匹流动的锦缎。“白日依山尽！”身旁老者低吟，声音微颤。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山影被拉得悠长，仿佛伸入黄河，与那片金波相握。风此时才醒，裹着河腥扑面而来，檐铃“叮铃”轻响，像是与诗句应和，天地间，一句诗正悄然复活。</p> <p class="ql-block">下楼时暮色已漫过河面，回望飞檐，最后一缕霞光如朱砂点染青灰瓦当，温柔而庄重。江风拂面，带着水汽与淡淡的鱼腥，那是黄河的气息，混着远处货轮的鸣笛、岸边孩童的笑语，在黄昏里织成一张柔软的网。我们沿河滩缓行，归鸟掠水，翅尖划破残阳，涟漪将光打碎成星。老者忽道：“其实不必飞得那么高。”他望着楼影，拐杖轻叩石板，“你看这河水，弯弯曲曲，不也流向远方？”我凝望那蜿蜒的河，如一条被风拂动的绸带，静静铺向天际。暮色中的鹳雀楼，檐角如翼，却不再凌厉，反倒在雾气中显出几分静谧，仿佛也在倾听这流水的低语。岸边灯火渐次亮起，倒映水中，如撒落的碎钻；孩童提灯奔跑，笑声惊起水鸟，扑棱声里，光点跳跃。老者微笑：“这才是它守着的——不是豪情万丈，是这人间烟火，是这日复一日的流淌。”游船驶过，彩灯流转，楹联在光影中浮现：“爽气西来，云雾扫开天地憾；大江东去，波涛洗尽古今愁。”风过处，字句似随波荡漾，与涛声共鸣。走到河滩尽头，回首望去，楼已隐入夜色，唯檐铃轻摇，清音如吟。江风里，仿佛千年的诗声与今夜的笑语酿成一坛温酒，抿一口，皆是岁月的回甘。原来有些楼，早已不是砖木堆砌，而是时光的锚，是记忆的舟——只要你站在这里，看它静立暮色，便知所谓永恒，不过是河声里那一缕不灭的暖。</p> <p class="ql-block">（脚步声踩过石板路，带着江风的潮气）拐进老城巷口，墙头藤蔓垂落，叶尖还挂着雨珠，一碰便滑进衣领，凉得让人一颤。卖炒货的大爷铲着瓜子，铁锅叮当响：“这楼啊，拆过三次，重建三次。有人说钢筋水泥没老味儿，可你看——”他抬手一指，“照样有人捧着诗集念，小年轻对着飞檐拍照不停。”路灯昏黄，照在斑驳墙上，映出半块模糊砖雕——一只展翅的鹤，羽翼被岁月磨钝，却仍透着一股倔强的劲。我伸手轻抚，砖面粗糙，带着雨后微潮，像触到了楼的骨血。“往里走，有户人家窗台正对楼角。”大爷用下巴示意深处，“他家闺女爱摆茉莉，夏天一开，风一吹，满楼都是香。”果然，转过两弯，一扇木窗半开，茉莉花谢了几朵，花苞仍鼓，沾着夜露。屋里亮着灯，戏曲声飘出，与江轮鸣笛交织，竟不觉杂乱。窗沿搭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风一吹，衣角轻扫花盆。忽然想起楼中所见旧照——民国时的鹳雀楼，墙根下卖茶的小贩，长衫先生倚栏读书，江上白帆点点。原来时光改了模样，有些东西却未变：这风仍带河味，这花仍按时节开，这楼前伫立的人，心里仍揣着对“远方”的向往，对“此刻”的热忱。夜深返程，再经江滩，楼影在夜色中更显清晰，檐角灯串亮起，如银线勾边。几个学生骑车掠过，车铃叮铃，惊飞夜鹭，翅影划破水面，溅起碎银般的光。“明天还来拍日出不？”一人回头喊。“来！带两包子，边啃边等！”笑声随风飘远。风里茉莉香淡了，混进烧烤摊的烟火气。我伫立原地，看那身影消失巷口，忽而明白：这楼最动人的，从来不是“千古绝唱”的厚重，而是此刻——是学生的笑，是窗台的花，是铁铲上的火星，是这些带着体温的碎片，拼出了它真正的魂。就像河水终将东流，而楼，就站在那里，接住每一代人心头的光。</p> <p class="ql-block">夜露渐浓，江风捎来凉意。最后回望鹳雀楼，它如一位沉默的老者，伫立在山河的褶皱间，金顶微光在暮色中轻颤，像一句未出口的告别。其实不必言别。那晨光铺河的壮阔，那油茶碗里的暖意，那风摇铜铃时与“白日依山尽”撞个满怀的震颤，早已被风揉进骨血。此后无论行至何方，只要听见“黄河”二字，心头便会涌起浊浪翻滚的回响；读到“更上一层楼”，指尖便泛起石阶的凉，喉间漫上枣香的甜。所谓难忘，从非刻意铭记，而是某个寻常黄昏，风忽然送来相似的河腥，或夕阳贴着山尖滑落时，心头猛地一跳——哦，是那日的鹳雀楼啊，它正携着满河的光，在记忆深处，缓缓流淌。转身归去，脚步轻叩石板，与远处涛声应和，如一首未完的尾韵，余音不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