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尘埃

醉猫

<p class="ql-block">天还浸在墨色里,老李的鞋跟就敲响了村口那条冻硬的路。露棉絮的棉袄后背,结着层硬邦邦的白霜,那是昨日汗水混着寒风的杰作。</p> <p class="ql-block">脚手架上的铁管冰得像块烙铁,手刚搭上去,皮肤就被粘住,猛一挣,虎口处便撕开道血口子。他往衣襟上蹭了蹭,血珠在油腻的布面上洇开个暗点——这点疼,抵不过女儿班主任发来的第三条催费短信,抵不过药盒里只剩三粒的降压片,更抵不过工头那句"月底再说"里藏着的敷衍。</p> <p class="ql-block">菜市场的灯亮得发白,王婶蹲在最角落,指尖捻着片枯黄的菜叶。霜花在叶梗上结了层薄冰,她呵着白气,一点点剥掉发黑的边缘,剩下的菜梗发柴,却够给床上的老伴熬碗稀粥。</p> <p class="ql-block">手机在兜里震动,是儿子带着哭腔的声音:"妈,雨天路滑,车摔了,赔了两百......"她握着听筒的手直抖,眼泪砸在布满裂口的手背上,却笑着说:"没事,妈给你攒了筐鸡蛋,这就寄过去。"挂了电话,她摸出缝在衣角的布兜,三枚皱巴巴的硬币,几张沾着菜汁的毛票,数来数去,离老伴要的开塞露还差一块二。前阵子城管来赶,她抱着菜篮子跑,摔在马路牙子上,一篮鸡蛋碎了满地。蛋清混着泥水流进砖缝,她趴在地上,不顾蛋壳划破手指,把沾了泥的碎蛋一块块捡起来——那是她每天天不亮去捡烂菜叶,攒了半个月才换来的。</p> <p class="ql-block">工厂的流水线转得像永不停歇的陀螺,小张站在操作台前端,眼睛盯着传送带上的零件,红得发涩。十二小时里,机器的轰鸣磨得耳朵嗡嗡响,连下班路上,那声音都像根针,扎在脑仁里。</p> <p class="ql-block">工资条上的数字,总被房租、饭钱、给家里的汇款切得七零八落。去年谈的姑娘走了,说"看不到头"。那天晚上,他在十平米的出租屋里摔了酒瓶,碎片划破了手,血珠滴在水泥地上,像朵开败的花。可天一亮,还是得爬起来——不上班,这十平米的角落都留不住,只能去桥洞底下,和流浪猫抢块遮风的地方。</p> <p class="ql-block">老家的田埂荒得长了半人高的草,张大爷扛着锄头往地里走,背驼得像座弯弯的小桥。七十岁的人了,膝盖疼得直打颤,却还得种点青菜,赶集时换几个零钱。</p> <p class="ql-block">上个月在地里摔了一跤,腿肿得像发面馒头,他就在村头小诊所拿了几片止疼片,疼得睡不着,就坐在炕头抽烟。儿子过年回来,带的饼干是超市打折的,牛奶离过期只剩三天,他却攥着饼干盒,逢人就说:"我儿孝顺,心里有我。"夜里关了灯,他对着墙上老伴的黑白照片抹泪:"老婆子,当年要是有钱,你那病......"话没说完,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p> <p class="ql-block">医院的缴费窗口前,老刘把存折捏得发皱,上面的数字,连一次化疗的零头都不够。医生拍着他的肩膀说"还有希望",他摇摇头,把诊断书折了又折,塞进贴肉的口袋。出门时碰上个穿西装的年轻人,递来张表问"生活满意度"。他扯了扯袖口磨破的衬衫,脸上堆出个僵硬的笑:“满意,能活着就挺好。”</p> <p class="ql-block">走到巷口,他蹲在墙根下,肩膀抖得像筛糠。眼泪砸在地上,混着尘土晕开一小片湿痕——他不是不想治,是不敢治。他要是垮了,家里的债就得压在老婆孩子身上,他死了,至少她们还能喘口气。</p> <p class="ql-block">谁没听过"努力就有希望"?可底层人的努力,像往漏勺里装水,拼尽全力,也留不住多少。是孩子盯着橱窗里的新书包,你摸了摸空空的口袋,红着眼说"下次"的愧疚;是老人躺在床上疼得哼唧,你握着他的手,却掏不出钱买好药的无力;是干了一天活,回到家连口热饭都没有,倒头就睡的狼狈。</p> <p class="ql-block">那些坐在暖气房里的人,对着统计报表谈幸福、说民生,可他们没见过老李冻裂的手,没见过王婶捡烂菜叶时的背影,没见过老刘蹲在墙根下的眼泪,没见过小张出租屋里那片漏雨的天花板。我们的一生,不是书上写的"坚守",是不得不低头的苟活;不是诗里唱的"跋涉",是在泥沼里挣扎,连呼吸都带着土腥味。</p> <p class="ql-block">可日子再难,第二天的鸡叫还是会准时响起。老李照样往工地赶,王婶依旧去菜市场捡菜叶,小张还是站在流水线前,张大爷扛着锄头走向田地,老刘擦干眼泪,去给人搬货——因为身后有孩子要养,有老人要顾,有那些哪怕自己苦点,也想让他们多尝口甜的人。</p> <p class="ql-block">这人间,总有些尘埃里的韧性,在没人看见的地方,悄悄撑着日子往前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