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杠文人与琴棋书画

老才臣

　　自古以来，琴棋书画就被视为文人雅事，是文人的基本艺术修养，故称“四艺”。儒家的理想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身”则要从“正心”做起，而四艺正是为了陶冶心性。孔子那个年代讲究“六艺”，即礼、乐、射、御、书、数，是贵族子弟必须掌握的六种技能。“礼”是礼仪，“乐”是乐器，“射”是射箭，“御”是驾车，“书”是写字，“数”是计算。孔子的意思，学这些技能不是为了“作秀”，而是为了“做人”。

“琴棋书画”的说法最早见于唐代张彦远的《书法要录》卷三：“琴棋书画，皆得其妙。”到了宋代，“四艺”又发展成了“八雅”，除了“琴棋书画”又添了“诗酒花茶”。试想，抚琴对弈、写字作画，吟诗赏花、饮酒品茶，这是何等的闲适，又是何等的风雅！ 难怪文人仕女趋之若鹜。

明清时期这四个字成了熟语，话本里称赞某人多才多艺，常说“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或“琴棋书画，般般都会”。在《红楼梦》里甚至入了人名，还记得“抱琴”“司棋”“侍书”“入画”这四个小丫鬟吗？曹公真是起名的高手！

　　回溯文化史，是魏晋名士把琴棋书画玩到了极致，并成为魏晋风度的标配。他们都擅长乐器，尤其是古琴，轻挑慢捻，可诉心曲，亦可觅知音。阮籍“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唯有琴声能解寂寞；嵇康临刑，一曲《广陵散》奏出生命的绝响；贺循乘船去洛阳，一日驻船弹琴，张翰路过，听到琴音深受感动，竟引为同调，直接上船跟他走了，连家人都未告诉。

他们也都喜欢下棋，围棋在魏晋时期得到了全面的发展；作为一种高雅的智力游戏，受到名士青睐也是情理中事。他们称围棋为“坐隐”“手谈”，要知道，隐居与清谈可是魏晋时期最受追捧的生活方式，可见围棋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

他们还热衷写字作画，魏晋时期也是中国书画艺术取得重要成就的时期，大书法家钟繇、王羲之、王献之，大画家顾恺之，都是天花板级别的艺术大师，对后世影响深远。古人认为“书画同源”，一幅画，讲究诗书画印相得益彰，没有全面深厚的文化素养莫能为之。所以，古代没有职业的“作家”“画家”或“书法家”，只有“文人”。

　　宋代是市民社会，市井气息浓郁，文人虽食人间烟火，内心却憧憬隐逸生活。他们追求精神自由，寄情于山水，沉迷于自然；他们钟情琴棋书画，从琴声棋韵中体悟玄妙，用线条色彩来抒发性灵。放眼两宋文坛，词风婉约，书风娟美，画风细腻，乐风曼妙，一派文人气象。

状元丞相文天祥曾写过一首有关“琴棋书画”的诗（1272），全诗如下：

不知甲子定何年，题满柴桑日醉眠。意不在言君解否，壁间琴本是无弦。

我爱商山茹紫芝，逍遥胜似橘中时。纷纷玄白方龙战，世事从他一盘棋。

蔡邕去后右军死，谁是风流入品题。只少蛟龙大师字，至今风骨在浯溪。

欲觅龙眠旧时事，相传此本世间无。黄金不买昭君本，只买严陵归钓图。

 这首诗涉及到的名家有宋代大画家李公麟（龙眠），大书法家蔡邕、王羲之（右军）、颜真卿（蛟龙），此外还说到了历代的隐士。陶渊明晚年隐居柴桑，他“性不解琴”，却常常抚弄无弦琴以寄情怀，“但得琴中趣，何劳弦上音”。“商山四皓”是秦末汉初的四位隐士，他们拒绝汉高祖的征召，宁可在山中下棋。严光（严子陵）与汉光武帝刘秀是太学同窗，刘秀称帝，严光隐姓埋名，垂钓于富春江。

文天祥身处乱世，数度沉浮，奋勇抗元，慷慨就义。他钦敬陶渊明的清高，向往商山四皓的逍遥，羡慕严子陵的超脱。他渴望像他们一样隐居山林，与琴棋书画为伴，但他的宿命只让他留下了这首小诗。

　　我虽然算不得文人，但与琴棋书画也有些缘分。我从小喜欢绘画，曾在少年宫学过美术；文革中在工厂里画过大幅宣传画，作品也参加过一些美展，但终于半途而废。下乡时学的围棋，这个爱好一直延续了半个多世纪，至今仍是退休后的娱乐项目。只是几十年来浅尝辄止，棋力未长，游戏人生可见于此。

打小还喜欢乐器，最早玩玩笛子、口琴，是惠而不费的享受。学小提琴是受两位老师的影响，一位是初中的音乐老师，姓闫，文革中还抽到市歌舞团乐队，排演《白毛女》；另一位是高中的俄语老师，姓韩，曾是留苏的高材生，都拉得一手好琴。文革中有一段“复课闹革命”，闲得无聊，缠着父亲给我买了一把小提琴，记得花了40块钱，也算一个大件了。后来进了一家钢铁厂做了炉前工，头一天上班就被铁水烫伤；恰巧厂里组建文艺宣传队，抽调我进了乐队，优哉游哉地混了大半年，算是交了狗屎运。

练书法是从当教师开始的，老师要板书，字不好误人子弟，自己也没面子。于是先练硬笔书法，逐渐有些心得，粉笔字也有模有样了。退休以后才开始练毛笔字，临过一些帖，也请教过一些书法家朋友，无奈生性疏懒，文房四宝终于成了摆设。

　　该说不说，古代文人大都多才多艺，从前的日子慢，有的是工夫学本事，反正“艺多不压身”。那时的文人，要么做个官人，要么做个素人，而琴棋书画都是必备的艺术修养。历数那些文化名人，哪个在“四艺”上面没有两下子？所以，这使他们具有多重身份，用今天的网语来说，就是“斜杠文人”。

琴棋书画体现了我们民族共同的文化精神，有着相同的创作方法。儒家推崇“中和之美”，讲究含蓄典雅；道家倡导“道法自然”，讲究柔弱和谐。自然是“道”，琴棋书画是“术”，是人与自然沟通的媒介，具有独特的东方神韵与东方审美。

琴棋书画陶冶了中国文人的性情，塑造了他们的品格，丰富了他们的精神，他们对琴棋书画也充满宗教般的情感。古人认为，琴棋书画是“无用之用”，读书人是“无用之人”，“无用之人”与“无用之术”堪称绝配。“无用”的文人，虽离圣人远，却离贤者近呢。

乙巳 初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