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定的精灵（十八）小 巷

康人 • 荆林钢

清晨的折多河还裹着雾，迎着第一声鸟啼醒来，巷口那株老杨树把枝条顽强的伸开，像要把夜里的星子再数一遍。康定人将小巷读作“hǎng”，上声，舌尖轻轻一顶，像唤一只熟睡的猫。于是，我沿着这一声“hǎng”，走进城的呼吸。

石纹里的光

第一块青石板在脚下松动，缝隙挤出昨夜的雨，凉丝丝地吻上脚踝。它记得茶马帮的蹄铁、背夫的杵杖，也记得我此刻的迟疑——所有故事被磨得发亮，像一面面小小的铜镜，照见彼此，却从不说话。鹅卵石镶出的边线蜿蜒成河，引我穿过木屋、穿过风，穿过一段又一段别人的从前。

铺子的气味

铁木社的锤声先撞进胸口，叮——当——，铁屑与松木屑一同溅起，像一场金色的雪。隔壁小食店的蒸汽紧跟上来，牦牛肉与花椒在锅里翻滚，辣意顺着鼻腔爬进眼眶，我一面流泪一面微笑。中药铺的掌柜推开朱漆木窗，甘草、藏红花、雪上一枝蒿，齐齐探出头来，把高原的阳光折成一把斑斓的折扇。马厩的青草味悄悄从背后环抱，混着牛铃轻响，像给肺叶也系上一枚铜铃，走一步，响一声。

转角处的天空

巷子忽然一折，折出一方天井似的空阔。高高的石墙缝里，野罂粟探出最红的一瓣，像谁写给天空的情书，被风偷偷拆开。抬眼，雪山正把云撕成棉絮，铺在瓦脊上；再低一点，是主人家巴掌大的花台，海棠、格桑、波斯菊，拥挤成一幅袖珍的唐卡。这里没有死胡同，每一次拐弯都是一次小小的往生——把焦虑在墙影里碎裂，新我在光斑中诞生。

声音里的炊烟

午后的巷子最擅长减法：减去游客，减去叫卖，只剩炊烟与熟人相遇。阿妈提着酥油茶壶站在门槛边，壶嘴一倾，一条金黄的哈达就飘向对面；隔壁爷爷把收音机音量拧大，弦子调子撞在木墙上，又弹回我的耳膜。孩子们把光斑当羊群驱赶，笑声惊起檐鸽，翅膀拍打的声音像一页页日历被撕下。那一刻，我听见自己的心跳也加入合唱——原来陌生人的胸膛，也能被一座城轻轻编入鼓点。

暮色与告别

傍晚，我循着一条窄巷登上后山。白条石阶沾了露水，每一步都踩碎一枚夕阳。风铃在檐角集体诵经，铜舌碰铜唇，叮铃——叮铃——像为我超度尘念。回身望去，整座康定被晚霞缝进一条绛红的氆氇，折多河是氆氇上不肯褪色的银线，而那些小巷，则是暗纹里流动的经咒，把“你是康人”四个字，绣进我骨血的最深处。

夜把城轻轻对折，折成一只小小的经筒。我伸手去摸，却只触到冰凉的月光。原来，有些巷子早已不在地面，它们迁入风、迁入梦、迁入一代人的呼吸。于是，我学着康定人的腔调，轻轻喊一声：“hǎng——”

那声音像一粒种子，落在心上。明天醒来，它会长出一条新的巷子，引我回到从未抵达的故乡。

儿时记忆溶入现在图景，我也分不清哪是过去，哪是现在，还说不说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