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苍凉

春华秋实

今天要去滕冲的火山口，车子在青山绿水间蜿蜒。车窗外的风光是典型的滇西温柔，稻田铺展着黄绿相间的色块，白墙灰瓦的村落依偎在山脚。我一边看着风景，一边在心里描摹着火山的模样，想象中，那应该是一片与周遭截然不同的、带着某种原始野性的土地。

当车子拐过一道山梁，视野豁然开朗。没有预想中的突兀与狰狞，火山群像一群沉睡的巨兽，安静地匍匐在大地之上。它们的轮廓圆润而平缓，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草甸，远远望去，甚至有些温柔。那清晰的锥状山体和顶部的凹陷，我几乎要将它们误认为是普通的山丘。

我踏上了598级通向深谷的石阶梯，爬到山顶，在火山口畔望见“问天”二字。我望着两字，仿佛风卷着远古的气息掠过，脑海忍不住对着这静默的一坐坐锥顶的火山弹坑，冒出了一连串的追问：

问天：你怀揣地下7-25公里的岩浆囊，藏着亿万年板块碰撞的余温，为何在沉寂后，只留这截顶圆锥的静默轮廓？

问天：徐霞客笔下疑似喷发的烟火，是否曾照亮古腾冲的夜空？那争议中的最后轰鸣，究竟定格在哪个纪年？

问天：598级台阶通向的深谷，堆积着橄榄玄武岩渣与火山弹，每一块岩石里，都藏着你未说尽的地质密码吗？

问天：你用四期喷发塑造97座火山群，既酿就地热沸泉的生机，又刻下熔岩石滩的苍凉，自然的馈赠与威严，为何偏要在此共生？

问天：火山石筑起的碑刻映着天光，你看过千万年的地壳变迁，下一次唤醒大地的信号，会以何种模样显现？

问天：这火山弹里，每一块岩石是否都藏着你未说尽的地质密码？

问天：那风穿山口的呜咽，又是不是你对世间所有疑问的无声回应？

我站在火山口边缘，所有的语言都显得苍白。巨大的环形凹陷，像被上帝遗忘在人间的巨碗，深不见底。呈现出深浅不一的褐色与黑色，只有风在凹陷处打着旋，发出呜呜的声响。向下望去，是纯粹的、原始的荒芜，仿佛时间在这里停止了流动。那一刻，你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不是人类活动可以触及的领域，这是属于地球本身的、带着力量与威严的伤疤。

然而，威严之下，是深入骨髓的苍凉。这不是衰败的凄凉，而是一种宏大到极致的、生命退场后的寂静。火山灰覆盖的土地上，只有风在呜咽，仿佛在诉说着亿万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力量释放。

这就是壮丽。不是山川湖海的灵秀，而是一种更宏大、更粗暴的壮丽，它的壮丽直击人心，是那份深入骨髓的苍凉。没有飞鸟，没有虫鸣。它让你明白，我们所栖居的这个星球，拥有怎样令人敬畏的力量。

火山口周围是绝对的寂静，只有风声在耳边回响。这种寂静不是安宁，而是一种宏大到极致的孤独。它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人类的渺小与脆弱。你会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仿佛生怕惊扰了这片沉睡亿万年的土地。所有的骄傲与浮躁，在这一刻都被这无声的苍凉碾得粉碎。你会去思考，在这颗星球漫长的生命里，我们不过是匆匆过客，我们的喜怒哀乐、功过是非，都轻如尘埃。

我在火山口边缘坐了很久，任由风拂过脸颊。看着那沉默的火山岩，听着那呜咽的风声，心里却渐渐平静下来。腾冲火山的震撼，不仅在于它凝固的壮丽，更在于它用永恒的苍凉，教会了我什么是敬畏。敬畏自然，敬畏时间，也敬畏我们自身在这宏大叙事中的微小位置。

巨大的火山口，像大地睁开的一只深邃眼眸，凝视着苍穹，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人站在它面前，所有的骄傲、烦恼、得失，在这沉默的庞然大物面前，瞬间被涤荡得无影无踪。你会感到一种震撼，不是来自视觉的冲击，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叩问，在这永恒的自然伟力面前，个体的存在究竟是何种意义？

这是腾冲火山给予我的独特馈赠：用凝固的壮丽，反衬出时间的浩瀚；用无言的苍凉，教会我敬畏与谦卑；用安静与沉默，读懂苍凉与渺小的永恒答案。

草稿写於2025.11.10腾冲

11.17日回穗整理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