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的故乡,是竹山县城关镇桥东村那个叫做东门湾的地方。它像一枚小小的、温润的胎记,烙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任凭岁月的流水如何冲刷,那轮廓也总是清晰的,带着一丝恍惚的、梦一般的微光。</p> <p class="ql-block"> 一条河,是绕不过去记忆。这便是堵河,我们口里心里唤作“母亲”的河。她自西而来,流经南门的霍河口,在那一处叫做“将军潭”的深水之下,仿佛忽然生了倦意,懒懒地打了一个大回旋,形成一个宽阔的、几乎凝滞的回水湾。那水是绿的,却不是那种鲜亮的翠绿,而是一种沉静的、含着些沙土与时光的黛绿,像一块巨大的、未经打磨的玉石,静静地卧在那里。水面上有时会漂着几片不知从何处来的落叶,慢悠悠地,打着旋儿,仿佛在做着一个永远也做不完的旧梦。</p><p class="ql-block"> 然而这宁静到了滩口,便被一下子惊醒了。水流陡然变得急促起来,哗哗地,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气势,争先恐后地向前奔去。那声音,在寂静的午后,或是炊烟四起的傍晚,听来格外分明。它不是吵闹,而是一种背景,一种永恒的低语,伴着东门湾的日升月落,也伴着我的少年时光。</p> <p class="ql-block"> 岸边多的是柳树。不是那种被人精心修剪过的、姿态婀娜的垂柳,而是些野生的、枝干遒劲的旱柳。它们斜斜地伸向河面,长长的柳丝拂着水波,像是在书 写一些无人能懂的秘密。夏天,这里是我们的乐园;我们把柳枝挽成头圈戴在头上,特别的凉爽,在春天的气息中份外惬意。而到了冬天,万木萧疏,河滩上便铺满了枯黄的、长长的野草,我们称着“蚂蚁草”春天的时候它碧绿碧绿的,冬天的时候枯黄枯黄的。那时的我们,最盼着一场痛快淋漓的“放花”。这“花”,并非园中娇蕊,而是我们亲手点燃的、狂野而温暖的火焰。几个少年伙伴,寻一个晴日,偷偷带了火柴,跑到那枯草丛生的河滩上。只消划一根火柴,轻轻一丢,那火苗便像一头被释放的、饥饿的金色野兽,倏地一下窜了出去,沿着风的方向,呼呼地奔跑起来。顷刻之间,一大片枯草便化作一条扭动的、咆哮的火龙,映得半边河水都红了。我们跟在后面,欢呼着,跳跃着,脸上被烤得热烘烘的,心里也燃着一团火。那是一种原始的、近乎仪式的狂欢,仿佛烧尽了整个冬天的沉闷与枯索,也烧尽了少年心中那些无名的、蠢动的烦忧。那火光,那热气,那草木哔哩吧啦的爆裂声,至今想来,手心里似乎还能感到那股子灼人的暖意。</p> <p class="ql-block"> 东门湾的土,是堵河淤泥土质,松柔肥沃,萝卜白菜享誉盛名。它记下了我歪歪斜斜的脚印,也记下了我整个懵懂而鲜活的童年。我在它的田埂上捉过蚂蚱,在它的水沟里摸过鱼虾,在河边柳树上套过知了,在它的老榆树下听过一个又一个光怪陆离的鬼怪故事。而后来,这片土地又温柔地收藏了我青年时代最初的心事。</p><p class="ql-block"> 那该是一个怎样的黄昏呢?或许也是在这堵河边,柳树下,夕阳把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河水不急不缓地流着,像极了那时欲说还休的心绪。一个人的身影,就这样走进了这幅画里,从此,这河,这柳,这滩口的喧嚣与回水湾的沉静,都染上了一层别样的、甜蜜而忧伤的色彩。那时的爱情,清澈得像堵河的水,一眼便能望见底下的几颗卵石;也汹涌得像滩口的浪,在心里翻腾着,日夜不息。如今,那人,那事,早已散落在天涯,成了风里的传说,可这片土地还记得,它是我所有青春悸动的见证。</p> <p class="ql-block"> 东门湾,连同那静静的堵河,那岸边的柳树,那想象中的、曾燃起熊熊烈火的河滩,都渐渐模糊,缩成了一小点,最终消失在视野的尽头。我默默地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眼前却不是黑的,而是亮堂堂的一片——是那冬日里熊熊的野火,是那夏日里潋滟的波光,是那双年轻时比星光还要明亮的眸子。</p><p class="ql-block"> 东门湾,我终身难忘的故土!我怀念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