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b>遗憾</b></p><p class="ql-block"><b> 凌夕念尘</b></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十四岁那年的夏天格外长,蝉鸣裹着木屑味绕着鼻尖,可脚边到头顶都是浸骨的凉——没有酷暑的燥热,没有奔去河边游泳的冲动,只剩这种说不出的冷。等我忽然懂了那冷是什么时,他倒像儿时画在手臂上的手表,无论再描多少遍,都没了当时的温度,再想见,也只能在梦里。连最后储存在记忆里的模样,都在一天天淡下去,像木工房里没扫净的刨花,风一吹就散些。</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他的木工房总飘着松香味,墨斗线弹在木头上“啪”一声脆响,刨子推过木料的簌簌声,比满院蝉鸣还熟。我总蹲在刨花堆里玩,他就捡些边角料给我做小木车,车轮子磨得溜圆,还在车把上刻细细的花纹。“等你长到我肩膀高,爸给你做个大的,能坐人的那种。”他说着把刚磨好的木楔子塞我手里,教我敲钉子,自己在旁边扶着木板,“轻点敲,别砸着手”。末了总加句“做人要堂堂正正,就像做凳子,再藏瑕疵,也有露出来的一天”。我总耐不住烦,拿木刨花戳他后腰,他也不恼,只笑着拍掉我手上的木屑:“你以后会懂的。”可那天之后,木工房的墨斗线再也没弹过,刨子上的铁刃生了锈,他给我做的小木车,轮子卡在墙角的刨花堆里,再也没动过。</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十八岁的火车鸣笛刺破晨雾,我穿着新军装,胸前的红花映得眼生疼。上车前低头系鞋带,忽然想起他教我敲木楔子的模样:“绳要系紧,就像木楔子得砸实,才稳当。”抬头望,人群里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他该会笑着拍我肩膀,掌心的老茧蹭得我脖子痒,那是常年握刨子磨出来的硬茧,说“小子,穿军装比我刨的木料还直,像个军人样”;我早懂了他当年的唠叨,却再没机会拿木刨花戳他后腰,像从前那样在刨花堆里撒着欢等他。</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新兵连的第一个夜晚,训练完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看见木工房里他的背影。站岗时握着钢枪,枪托抵着肩窝发疼,忽然想起他攥着我手教我握刨子的感觉——也是这样沉实的触感,他说“握稳了,力道才匀”。风刮过营区的白杨树,叶子响得像他推刨子的簌簌声,我盯着远处的灯,鼻子发酸:我终于长到了他肩膀高,能扛着钢枪站成挺拔的树,可他再也没机会看看,没机会用他的墨斗给我量量军装的肩宽,没机会把我抱进他说过的、能坐人的小木车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偶尔在训练间隙摸出旧照片,照片里他站在木工房门口,手里举着刚做好的小椅子,椅背上刻着我的名字,笑得眼角皱成细纹。我用指腹蹭蹭照片上他沾着木屑的围裙,才懂有些遗憾,是刨子推不平、砂纸磨不去的疤。风一吹,就想起十四岁没说出口的“爸爸别走”,想起他没等到我自己刨好一块木头条、没等到我穿着军装喊他“爸,我懂了,也够稳了”,想起那些藏在刨花堆里的甜——那些我不耐其烦唠叨,溜圆的小木车轮子,还有再也没人给我刻花纹的小木活。</p><p class="ql-block"> 凌夕念尘 2025.11.17</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