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如今是颇看了些脸色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看脸色的学问,怕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小时候,父亲的脸色便是家里的晴雨表。他下班推门的那一刹那,我们几个孩子的喧闹会戛然而止,几双眼睛都怯生生地聚焦在他那张疲惫的、被岁月与劳苦刻满了沟壑的脸上。若那眉头是舒展的,嘴角或许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我们便知道,今天厂里的活儿顺当,晚饭桌上或许能有片刻轻松的谈笑;若是那眉头锁着,眼皮耷拉着,周身笼着一层低气压,我们便连咀嚼都不敢出声,一个个缩着脖子,恨不得化作墙角的影子。那时候我便懵懂地晓得,原来一个人的脸,竟有这般大的魔力,能叫一屋子鲜活的生命,顿时都失了声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后来念书,这学问便更精深了。老师的脸色,是比课本更需精读的典籍。尤其那位教数学的先生,学问是好的,只是脸色变幻莫测。你若答得出他骤然抛出的难题,他那张平日里如同冻结的湖面一般的脸,会忽然漾开一圈涟漪,眼角的细纹里都仿佛藏着赞许的阳光;你若支支吾吾,答非所问,那湖水便瞬间复又封冻,寒气逼人,直冻得你心头发紧,后半堂课便什么也听不进去了。于是我们这群半大的孩子,都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本领,不是为了学问的精进,倒像是为了在某种无形的威压下,求得一隅心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真正将这门“学问”运用到极致的,还是在我踏进这间办公室之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的上司,王主任,便是一位“脸色”艺术的大师。他的办公室有一面巨大的玻璃窗,光线充沛,他的那张宽大办公桌,便如一个舞台。我们这些下属的隔间,则像是舞台下的观众席,虽不甚明亮,却总能将台上的风吹草动看得一清二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王主任平素里是一张“冷脸”。那脸孔仿佛是用上好的白瓷烧制的,光洁,平整,没有什么多余的纹路,也看不出什么情绪的底色。你向他汇报工作,他听着,目光落在你身上,却又好像穿透了你,落在更遥远的什么地方。他不轻易点头,更不轻易摇头,只从鼻腔里发出一个短促的“嗯”字,便算知道了。这时的空气是凝滞的,你得小心翼翼地揣摩那一个“嗯”字里的微言大义——是满意,是不耐,还是根本未曾入耳?这张冷脸,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与我们隔开,也将他自己的喜怒,牢牢地锁在了那副精致的皮囊之下。</p> <p class="ql-block">但这冷脸并非一成不变。它也会“解冻”,在特定的时刻,对特定的人。譬如当更大的领导莅临指导时,王主任那张瓷白的脸,便会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柔和下来,仿佛春风吹拂过的湖面,每一道波纹都漾着恰到好处的、温暖的敬意。那是一种精心调配过的“媚脸”,笑容的弧度,弯腰的深度,话语里谦卑与热情的比例,都拿捏得毫厘不差。我们在一旁看着,心里都明白,这又是一场精彩的演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而我们能看到的,多半是他“冷脸”的背面,或是“怒脸”的正面。项目出了一点小纰漏,哪怕这纰漏与他毫不相干,他也能立刻将脸沉下来,那脸色霎时间变得铁青,嘴唇紧抿,目光如两把冰冷的锥子,逐一扫过我们每个人的脸。他不一定高声斥责,但那低压的、沉默的怒火,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窒息。整个办公区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干了,只剩下键盘的敲击声,一下,一下,像是垂死者的心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前几日,我送一份文件进去请他签字。他正接着一个电话,我只好垂手站在一旁等候。电话那头的人,身份似乎颇为紧要,因为我看见王主任的脸上,正上演着一出极其精彩的“变脸”。他对着话筒,嘴角极力地上扬,形成一个标准的弓形,一连声地应着“是,是,您放心”,“一定办好,绝无问题”。可也就在这恭敬的应答间隙,他的目光无意地扫过我,那眼神里竟全是不属于这张笑脸的烦躁与驱赶,像挥一只苍蝇似的,对我急速地摆了摆手。那一刻,他的一张脸,仿佛分裂成了两半:一半是春日暖阳,一半是三九严霜。我慌忙退出,心里却像堵了一团沾了冷水的棉絮,又凉又沉。</p> <p class="ql-block">回到自己的格子间,邻座的老张正捧着他的紫砂壶,小口地呷着浓茶。他是办公室里的老人了,见了谁都是一团和气,却也从不与人深交。他瞥了我一眼,似乎看穿了我的那点不适,压低声音,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点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小子,还没看惯么?”他吹开茶沫,悠悠地说,“这世上的人呐,脸皮就像那七巧板,在不同的地界儿,对着不同的人,就拼出不同的图案来。上司跟前是块垫脚石,转到下属跟前,就又成了冷冰冰的铁板了。你也别往心里去,习惯就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苦笑一下,没有答话。心里却想起我的父亲。他老人家如今是越发沉默了。我每次回家,总见他坐在阳台的旧藤椅里,望着楼下的车流发呆。母亲总在电话里念叨,说父亲想我了,问我什么时候回去吃顿饭。可我总是忙,忙得连一个好脸色都攒不出来给他们。偶尔回去一趟,也是心不在焉,接着无穷无尽的工作电话,对着父母小心翼翼的关切,回应着敷衍的“嗯”、“啊”。我忽然惊觉,我在父母面前,不也正扮演着一个“冷脸”的角色么?我把在办公室里看来的、积攒的冷气,毫不吝啬地带回了家,倾泻在了最不该承受这冷意的两个人身上。</p> <p class="ql-block">我想起小时候,我举着满分的试卷飞奔回家,父亲那张被生活磨砺得粗糙的脸上,是如何绽放出毫无保留的、灿烂的笑容的。那笑容里,没有权衡,没有算计,只有纯粹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喜悦。那是我看过的最温暖、最干净的“脸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张还在絮絮地说着“习惯就好”,说这是生存的智慧。可我却在想,若这“智慧”的代价,是让我们在最亲的人面前也戴上了面具,让我们忘记了如何给出一个真诚的、温暖的笑脸,那这“智慧”,未免也太可悲了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站起身,走到窗边。楼下街道上,行人如蚁,匆匆忙忙,每个人都顶着一张脸,一张写满了故事与情绪的脸。它们构成了一片模糊的、流动的海洋。在这片海洋里,有多少是发自内心的悲喜,又有多少,只是应景的、随势而变的七巧板呢?</p> <p class="ql-block">我摸出手机,拨通了家里的电话。铃声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是父亲那略带沙哑的“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而温暖,仿佛卸下了一身沉重的、看不见的铠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爸,”我说,“我明天回家吃饭。我想吃妈做的红烧肉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我清晰地听到,父亲的声音里,透出了一丝掩不住的、亮晶晶的欢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好,好!我这就告诉你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一刻,我仿佛能穿透电波,看见他脸上舒展的、真实的笑容。我忽然明白,或许我们终其一生与各种脸色周旋,所求的,也不过是在某些人面前,可以永远不必看脸色;并且,能慷慨地给予他们,我们最本真、最柔软的脸色。那才是颜面之于人,最初与最终的意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