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青石板路被秋雨泡得发暗,巷口那扇朱漆大门就立在这湿冷里,像道划开天地的界。门里是苏家公馆,飞檐翅角挑着铜铃,风一吹,叮吟响得清贵;门外是陈阿婆的馄饨摊,铁皮桶支着煤炉,白雾裹着葱花香,飘不远就撞在公馆的青砖墙上,散了。</p><p class="ql-block"> 陈阿婆的馄饨摊摆了二十年,从苏老爷子在世时就守在这儿。每天天不亮,她就挎着竹篮去菜市场挑荠菜,回来剁馅、和面,擀出的馄饨皮薄得能透出指腹的纹路。煤炉上的铝锅咕噜冒泡时,公馆的后门会悄悄开条缝,苏家的小少爷苏明宇常攥着块银元出来,踮着脚喊:“要两碗馄饨,多放辣。”</p><p class="ql-block"> 那时苏明宇才六岁,穿着锦缎小袄,头发梳得齐整,眼睛亮得像浸了蜜。陈阿婆总额外给他加个糖心蛋,看着他坐在摊前的小马扎上,吃得鼻尖冒汗,小声说:“小少爷,慢点吃,别烫着。”苏明宇会把蛋推给她,奶声奶气地说:“阿婆也吃,我娘说,好东西要分着吃。”陈阿婆笑着摇头,又把蛋给塞回去,心里却暖得发颤——她也有个儿子,和苏明宇差不多大,可惜生了场病,没钱治,没熬过冬天。</p><p class="ql-block"> 后来苏老爷去世,苏家的日子虽不如从前阔绰,却也依旧体面。苏明宇长大了些,不再天天来吃馄饨,偶尔从巷口经过,也会停下脚步,隔着摊前的人群冲阿婆点头。他穿的衣服还是料子考究的长衫,身边跟着书童,眉眼间多了几分世家子弟的矜贵,少了儿时的鲜活。陈阿婆依旧每天擀皮、煮馄饨,只是煤炉的火好像没有从前旺了,她的背也渐渐驼了,挑荠菜的竹篮,提起来越来越沉。</p><p class="ql-block"> 这年冬天来得早,第一场雪落下来时,陈阿婆的孙子小石头发了高烧。小石头才五岁,是她唯一的念想,她抱着孙子跑遍了城里的药铺,掌柜的看了看孩子 ,又看了看她补丁摞补丁的棉袄,摇头说:“阿婆,这病得用西洋药,贵得很,你……”后面的话没说,陈阿婆却懂了。她蹲在药铺门口,雪落在她的头发上,瞬间就白了,她想起二十年前夭折的儿子,眼泪混着雪水往下掉,砸在冻冰的地上,碎成小冰粒。</p><p class="ql-block"> 那天晚上,陈阿婆的馄饨摊没出摊。她揣着攒了半辈子的碎银子,站在苏家公馆的朱漆大门外,犹豫了很久,终于抬起手扣了扣门环。门环是铜制的,冰冷刺骨,敲在门上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单薄。</p><p class="ql-block"> 开门的是苏家的管家,见是陈阿婆,皱了皱眉:“阿婆 这么晚了,有事吗?”陈阿婆攥着口帒里的银子,声音发颤:“管家,我……我想求见小少爷,我孙子病得重,需要钱治病,求小少爷行行好,帮我一把。”</p><p class="ql-block"> 管家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语气冷淡:“小少爷正在读书 ,没空见你。再说,我们苏家也不是慈善堂,各家有各家的难处,还是回去吧。”说完,就要关门。陈阿婆急忙用手抵住门,眼泪掉了下来:“管家,求你了,小少爷小时候常吃我的馄饨,他还记得我……”</p><p class="ql-block"> “砰”的一声,门被关上了,隔绝了陈阿婆的哀求,也隔绝了门外的风雪。陈阿婆楞在原地,手还停在低门的姿势,指尖冻得发僵。她听见门里传来隐约的琴声,悠扬婉转,是苏明宇在弹钢琴——那是他去年从国外买回来的,据说花了不少银子。</p><p class="ql-block"> 琴声飘出门外,落在陈阿婆的耳边,却像针一样扎得心疼。她想起小时候的苏明宇,想起他推给自己的糖心蛋,想起他说“东西要分着吃”,可如今,门里的人锦衣玉食,能为一架钢琴豪掷千金,门外的人连给孙子治病的钱都凑不齐。</p><p class="ql-block"> 那天夜里,陈阿婆抱着小石头,坐在冰冷的坑头上,眼睁睁地看着孩子的呼吸越来越弱。天亮时,小石头没了气息,陈阿婆抱着孩子的尸体,哭到嗓子哑得说不出话。巷口的朱漆大门准时打开,苏明宇穿着崭新的皮大衣,戴着礼帽,准备去学堂。他经过陈阿婆的馄饨摊,见摊前空荡荡的,只是皱了皱眉,没说什么,便转身离开了。</p><p class="ql-block"> 后来,苏家搬去了大城市,那扇朱漆大门换了新主人,渐渐失去了往日的光泽。陈阿婆依旧守在巷口,重新支起了馄饨摊,只是摊前再也没有那个等着吃馄饨的小少爷,她擀皮的手,也越来越抖。</p><p class="ql-block"> 又过了很多年,陈阿婆老得走不动路了,馄饨摊也摆不了了。她坐在巷口的石墩上,看着那扇斑驳的朱漆大门,常常会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雨天,一个穿着锦缎小袄的小男孩,坐在小马扎上,吃得鼻尖冒汗,说要把糖心蛋分她一半。</p><p class="ql-block"> 风一吹,门里的桂花落了下来,飘到门外的石墩旁,落在陈阿婆的膝盖上。她抬手拂去桂花,轻轻叹了口气——这道门隔开了朱漆与青砖,隔开了锦缎与粗布,也隔开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有人天生就站在门里,享尽荣华;有人一辈子守在门外,挣扎求生。世人总说公平,可这公平,就像门里飘出来的琴声,听起来悦耳,落在门外人的心里,却满是苍凉与虚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