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座民间的城到猫的航海记忆 —— 识伊斯坦布尔（六）·跨海而来的居民

雪君

【伊斯坦布尔独立大街上一座改建后百年庭院中的一组铜雕】

在伊斯坦布尔，猫，永远是最自由的市民——它们躺在阳光里，也窝在废墟旁；它们蹲坐在公交站台的木座上，也在服饰专卖店的展柜旁，用软软的脚垫轻踩折叠平放的棉质长裤，心安理得的望向橱窗外的大千世界……它们只有遇到迅捷而来的车辆时，才本能地躲避——大部分时间，它们“且陶陶，乐尽天真”——不“浮名浮利”，不“虚苦劳神”，过着东坡向往的“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的生活——似乎这座城，原本就是它们的天堂。

【“纯真博物馆”门口的猫】

然而，它们并非这里的原住民。它们跨海而来——随商船，随帝国的海军——穿越地中海、爱琴海、黑海的无数艘木船，从埃及、黎凡特、希腊、塞浦路斯……从那些被盐分与海风吹出的古老港口，漂入这座城。它们自由踱步的每一下迈开，都像在追寻祖先越洋而来的足迹。

它们的祖先，曾在亚历山大港的粮仓里伏守，警惕每一只敢于侵袭粮囤的老鼠。当商船起航，祖先们便随船远行。行程中，这些先辈见过甲板堆满的高贵紫色染料，闻过芬芳的香脂，跳上装满橄榄油的白底红陶罐……但它们不羡慕更不会生出掠夺之心。它们只是静静蹲守——眼睛像烧红的琥珀，像剔透的琉璃，像神秘的宇宙——听风，听浪，更听脚下木板里藏着的窸窸窣窣啮齿声。

船舱摇晃，浪花拍打船舷，祖先们的爪子就紧紧抓住甲板，以稳住晃动的身体——或许，正因为这跨洋的锻炼，我们今天所见的小猫们，在追逐自己的尾巴时，依然能保持轻盈而不晕眩。它们见过黎巴嫩的贝鲁特，叙利亚的阿勒颇，小亚细亚的伊兹密尔、阿拉尼亚、安塔利亚，最后——抵达黑海沿岸的君士坦丁堡。

【独立大街一个站台上的猫】

当船只稳稳停靠，卸货的木箱也一一上岸——而伊斯坦布尔猫的祖先们，也就如同一位位隐形船员——上岸，进城，定居——从一个旧大陆跃入一个新世界——一个金色的奏乐的“世界之都”：马蹄声、绳索声、鱼腥味、商人的叫卖声……这样的世界，怎能不让生命好奇？从此，在这座城，它们“独往来”——如“缥缈孤鸿影”。

它们在阳光与港口的喧嚣间，探索新的角落，适应与城市的互动。而城市对它们的接纳，不是偶然——而是深深植根于伊斯兰文化传统中。

自七世纪起，猫，就被赋予了正面身份——圣训记载，先知穆罕默德对猫宽容有加，允许猫进入清真寺，饮用礼拜用水，不惊扰它们的安宁；甚至宁可剪掉衣袖，也不打扰猫。这种宗教传统，使猫在社区中被普遍接纳，被视为干净、友善、聪慧的动物。也因此，猫，在这座城拥有了宗教文化下的合法性。

无论这座城，被命名“拜占庭”，重命名“君士坦丁堡”，还是回归民间之名“伊斯坦布尔”，猫们从不为所动——它们知道，所有身份都是“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它们通透宇宙的秩序——既在阳光下打盹，也在屋顶俯瞰喧嚣——如同时光里的流云，轻盈自在，自有从容的节奏。

——2025年11月17日于伊斯坦布尔



* 文中所用图片均为笔者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