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夜听《阿兰胡埃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随笔)</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符昆光</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起初,是极轻的,仿佛从很远的地方慢慢地踱步而来。哦,原来是大提琴,那声音一出来,周遭的空气便似乎都凝住了,沉甸甸的,有了坠手的质感。它不像是在耳边响,倒像从自己胸膛里幽幽地浮起来的。一声一声,慢极了,也稳极了,像一位阅尽沧桑的老者,在冬夜的炉火边翻弄着他一生珍藏的信笺。纸页已然泛黄,墨迹也淡了,但那份情意,却一丝一毫也没有短少。这沉郁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化不开的、宿命般的哀愁。我的心,也跟着它一直往下沉,往下沉,沉到一片温柔而荒凉的寂静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就在这沉郁几乎要将人淹没的时候,吉他声浅浅地渗了进来。那真是清凌凌的,亮晶晶的,一如那老者浑浊的眼里忽然闪过的一点泪光,又像是从紧闭的窗扉缝隙里顽强挤进来的一缕月光。它是那样的小心,那样的羞怯,叮叮咚咚的,仿佛怕惊扰了谁的梦。可正是这点羞怯的明亮,反倒教人心里无端地一酸。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大提琴仍在低低地诉说着它的往事,吉他便在一旁静静地应和,时而替它补上一句未尽的叹息,时而又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过那满是皱纹的额角。</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一个在问,一个在答;一个背负着过去的十字架,一个却指向那渺远的、微明的天际。这哪里是琴弦的颤动,这分明是灵魂的絮语,是生命深处最恳切、也最无力的祈求。我闭上眼,仿佛能看见阿兰胡埃斯宫苑里那寂寞的林木,在西班牙苍白的月光下将枝干投向深蓝的夜空。那些古老的砖石,曾见证过多少繁华与凋零,此刻,都融进了这欲说还休的旋律里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也不知过了多久,乐曲渐渐弱了下去,像一声终于说出口的、悠长的告别。最后的一个音符,颤巍巍地消失在夜的寂静里,余下的是比先前更庞大、也更空虚的静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寂静让我想起十六岁的那个雨季,在学校陈旧的音乐教室里躲雨,雨点急促地敲打着铁皮屋顶。音乐老师位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的老先生正独自弹奏着德彪西的《月光》。他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起伏,那些音符奇迹般地穿透雨声在空旷的教室里流淌。我站在门口,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却浑然不觉。那是我第一次明白,音乐不是背景,而是一种存在,它能在瞬间改变一个空间的质地,能把一个普通的雨天变成永恒的瞬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后来我也曾试图学习吉他,记得那些夏夜,在宿舍楼顶笨拙地按着和弦,指尖被琴弦磨出深深的红痕。最熟练的是一首简单的《沉默是金》,可即便这样简单的旋律,在星空下响起时,也仿佛拥有了诉说心事的能力。那时才懂得,每一个从指间流淌出的音符都承载着按弦时的疼痛与坚持。就像此刻耳中的《阿兰胡埃斯》,那些看似浑然天成的对话,背后该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磨砺与挣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工作后的第二年,遭遇了一场不小的挫折,整整一个星期,我把自己关在窄小的屋里,循环听着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那些严谨而克制的旋律,像一位沉默的陪伴者,它不给你廉价的安慰,只是用自己完整而坚固的结构,为你撑起一个不至于坍塌的空间。在那些暗夜里,是音乐教会我,最美的光芒往往诞生于最深的黑暗之中一就像阿兰胡埃斯中吉他与大提琴的对话,哀而不伤,悲而不戚此刻,重新聆听这首熟悉的乐曲,我才发现,原来每个年龄都能从同样的旋律中听出不同的回响。二十岁时听到的是浪漫与忧伤,三十岁时听到的是挣扎与坚持,到了四十岁、五十岁,又能听出新的层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音乐从来不是凝固的,它随着听者的生命一起生长,在每个不同的夜晚展现出不同的面容。我静静地坐着,许久没有动。心里那片最安宁的角落,仿佛被这音乐用丝绒轻轻地擦拭过了,尘埃落定,露出一片清辉。这世间竟有这样一种美,它不教你亢奋,也不引你悲伤,它只是将生命的真相,那带着泪的微笑平铺直叙地呈给你看。然后你便觉得,自己内里那些无以名状的烦忧与寂寞,忽然都有了安置,都有了着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夜,更深了。而方才那一段弦歌,却像一枚温润的玉,沉沉地、也暖暖地,落到了我心底的最深处。最后的一个音符早已消散,但那份由音乐开启的感动,却如涟漪般在心底层层荡开。我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生活依旧会继续它的平凡与琐碎。但有了这样的夜晚,有了这样直抵灵魂的对话,便觉得人生终究是值得的。就像阿兰胡埃斯宫中那些历经风雨的砖石,在月光下依然散发着温润的光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或许就是音乐赐予我们最珍贵的礼物。</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