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层 64

一席梦呓

口琴演奏：王联

　　医院里共有七八个医务人员，其中两位女性都在四十多岁，姜雅欣的到来无疑给这里增添了活力，人们对她十分友善。平时很少有病人就诊，顶多是个头疼脑热的过来打针或者开药，一天到晚没有多少事情可做。老院长黄荣发两个月后就要退休了，啥事也不管，整天坐在办公室里看报纸喝茶水，其他人更是自由自在。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中，她感到无拘无束，日子过得悠闲自得。白天她可以呆在门诊室或者宿舍里，也可以走出大门到田间散步。晚上她点上煤油灯静静地看书，或者打开收音机，不到十点就睡下了。医院里就她一个人住宿，晚上特别安静，安静得有点害怕，她便找来铁匠做了个护窗和门闩才有了安全感。有时候会产生淡淡的忧伤，面对这里优美的环境和善良的人们，所有的烦恼和忧愁很快也就随风而散。她知道，自己很快就会被遗忘在这个角落里，虽然有些失落，却倍感欣慰。她不断劝慰自己，过去的就让它过去，该忘记的就忘记，该放下的就放下，没必要自寻烦恼。事实上这里挺好，没有纷争，没有干扰，不但可以什么也不做，也可以什么也不想。过去的这段日子里，她实在太累了，不但身体累，心也累，现在该好好休息一下了。她闭目坐在窗前，呼吸着从外面透进来的清新空气，聆听着树上鸟儿的婉转啼鸣，以及不远处水塘畔蛙的鼓噪和蝈蝈的低吟浅唱，身心十分放松，这正是她想要的生活。

“小姜，你的信！”

忽听得有人来到了窗前，睁眼一看是邮局的老孟递进一封信。她连忙接过来，秀眉一挑，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微笑，不慌不忙取出信笺仔细读了起来：

姜姐你好！

知道你已经去了北辛庄，写封信表示问候。那天晚上，我回家就感冒了，第二天很晚才醒来。没想到你走得那么快，没给我留下一个送行的机会，让我倍感遗憾和愧疚。

‍ 姜姐，我们在一起相处的那段时光，令人留恋。我们朝夕相处，以诚相待，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纵有千言万语也无法表达我此时此刻的心情，你是最值得我尊敬的大姐。你的离开，让我深陷失落和孤独的境地。几天来，每当夕阳西下，我独自一人来到野外，漫步在田埂上，遥望漫天云霞，你的音容笑貌，就会浮现在我的眼前，回荡在我的耳畔，我多么希望你能够留下！

你走了的当天中午，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你和父母正在一起吃饭，你说看开了也想通了，准备潜下心来看书学习。但愿那是真的。你曾经说过，要陪我度过七七四十九天快乐的时光，可是最终也没能如愿。当然不是你的错，不过你用另一种形式实现了你的心愿，给了我一个坚定的承诺，让我倍受感动，倍受鼓舞。我有许多对不住你的地方，让你伤心落泪，让你痛苦失望。我对你的忠诚却无可置疑，永恒不变，时间会证明一切。

你要放下不必要的忧愁和烦恼，保重身体，快乐地工作和生活，抽时间我一定会去看你。

‍ 小生

1976.5.25

看完信，姜雅欣哭了。那天她和父亲就是那样说的，看来李小生已经感应到了。

抹去眼角的泪花，姜雅欣又看了一遍，双目微闭幽幽叹口气，凝神陷入了沉思。离开没几天却像过了几个春秋，所有往事逐渐变得模糊，慢慢褪色，这就叫时间会冲淡一切吗？她缓缓睁开眼，将信整整齐齐叠起来装进信封，拿出几张空白信笺，提笔工工整整写下：

小生你好，来信收到了，衷心感谢你对我的关心！

我和你一样，很怀念我们在一起的那段时光。我会永远铭记你对我的爱护和帮助，让我看到了希望，重新树立起生活的信心。再好的宴席终有一散，我们不可能永远在一起。这样挺好，相见不如思念。在这个世界上，有你的惦念我就心满意足了。

小生，我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故意不让你送行，不想使我们的离别变得凄楚悲凉。

那天晚上，我想喝醉，结果真的就醉了，出现了记忆断层，后来的事什么也不记得。不记得什么时候结束喝酒，也不记得如何回到家中，更不记得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至此我才真正理解了你醉酒的状态。无论我在醉酒状态下说错了什么，或者错做了什么，想必你也不会怪罪我，更不会耻笑我。

‍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所有的一切终将变成永恒。我们的故事，虽然没有你和美瑄那么感人，却同样完美，令人永生难忘而又刻骨铭心。我们精心培育的深厚友谊，同样经得起时间的考验，牢不可破。心心相印，息息相通，空间隔不断，时间冲不淡，我们依然在一起，永远心连心。

小生，你做的那个梦是真的，我就那样说过，也是那样想的。你不要为我担心，我在这里生活得很好。这里风景如画，这里的人们淳朴善良。在这里，我没有压力，没有干扰，悠闲自得，有着非常安静的环境和充裕的时间用来看书学习。不怕你笑话，我正在构思一篇小说，基本框架也已经做好，马上就要动笔。至于什么内容，现在还不告诉你，写完之后一定会拿给你看。祝你家庭幸福，工作顺利！

你的姜姐

1976.5.28

写好之后又看了一遍，然后装进信封投入了邮箱。从此姜雅欣的心里更加踏实，天一黑就端坐在煤油灯下写小说。她要写一个婚外恋的故事，原型取自她和李小生相处的那段日子。以第一人称的口吻讲述，一个婚姻失败的单身女人，如何苦恋一个有妇之夫。她知道，这样的内容与中国社会伦理道德相悖，登不了大雅之堂，非但得不到公众的认同，甚至会遭到严厉的惩处。写作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发表，只想为自己营造一个精神家园。在那个家园里，她可以自由呼吸，自由抒发感情，甚至自由去爱和被爱。在那个家园里，主人公是个热爱生活，渴望爱情，而又离经叛道的知识女性，她的命运无疑是悲惨的。她苦思冥想，思路像脱缰野马，下笔如行云流水，一鼓作气写完了第一章。放下笔，她回头检查了一遍，感觉很满意，一看手表已经过了子夜，伸个懒腰张罗着睡觉。看来，她已经找到了感觉，满脑子都是小说里的人物和故事情节。她精心构思着，心里非常充实，也十分放松，躺下来很快就睡着了。虽然熬了夜，睡眠质量却很好，早晨起来头脑清醒，精神饱满，看什么都顺眼，脸上始终洋溢着惬意的微笑。她完全走进了那个精神世界，仿佛这个现实世界正在远去。直至一个人的突然造访，才把她拉回到了这个现实的世界。那天中午，她刚回到宿舍，正准备做午饭，老院长黄荣发带着个人敲门进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卫生局局长郭志远。对此她毫无思想准备，一时茫然不知所措，又满怀怨怒之情，呆若木鸡，一句话也不说。

“小姜，我是专程来看看你的。”郭志远很快察觉到姜雅欣的窘困，觍着脸呵呵而笑，“我知道，你不想来，听说还闹了点情绪。不过这是暂时的，我看过你写的文章，文笔非常棒。我正琢磨着，局里缺少像你这样的人才，你要是有想法，我会认真考虑……”

“谢谢局长的好心，这里挺好，我哪儿也不去……”姜雅欣断然拒绝，脸上满是不屑与鄙夷的神色。

“别做饭了，公社领导要请客，你也过去。跟他们认识认识，好让他们多多关照。”郭志远颇为尴尬，干咳一声转移了话题。

“不，我不去！”姜雅欣后退一步，态度十分坚决。

“小姜，郭局长亲自来请你，怎么也得赏个面子。走吧，我也过去。”黄荣发满脸堆笑，态度诚恳。

正说着，公社王书记赶了过来，不由分说拉起姜雅欣就走。她好生无奈，只得随他们而去。来到公社食堂一看，在座的都是陌生面孔，她局促不安，涨红着脸迟迟不肯落座。

“这位是公社革委会罗主任，这位是供销社于主任，这位是粮食局的刘主任……”郭志远连忙介绍，又是安慰，“请坐，别不好意思。在座的各位领导都没架子，很好相处。将来有什么为难之处就找他们，千万不要客气。”

姜雅欣对着众人勉强而笑，就算打过招呼。刚坐定，王书记就开始敬酒，她连忙捂住了杯。

“我早听说了，你的酒量不在我们几个之下，别扭扭捏捏。再说了，我们也不会让你多喝。”郭志远轻嗤一声，一把夺过了酒杯。

“小姜，为了加深印象，能喝就喝点。欢迎各位光临，尤其郭局长远道而来，小姜刚调到我们医院。我代表公社，并以我个人的名义，敬各位一杯！”王书记恭恭敬敬给那只杯里斟满酒，发表了一个简短的开场白。

大家纷纷起身响应，分别碰杯一饮而尽，姜雅欣则浅浅抿了一口。

“干了！怎么也得赏王书记个面子，不然以后还如何相处。”郭志远教诲的语气中，略带训斥的意味。

“就是嘛，你不干了我们怎么好意思喝。”众人异口同声，都激将起来。

姜雅欣颇为难堪，只好干掉杯中酒，当即博得一片掌声。郭志远用同样的方式敬酒，尽管她很反感，却也无奈，咬紧牙关也一口喝了下去。紧接你一杯他一杯，简直难以招架。几杯酒下肚，她就不再拘谨，甚至有点小冲动，主动拿起酒瓶，给所有人的杯子里都蓄满了酒。

领导们这才满意，戛然停住咀嚼和说话，齐刷刷看了过来。

“尊敬的各位领导，我初来乍到，免不了给你们添麻烦。”姜雅欣说着，高高举起了酒杯。众人积极响应，争先恐后同她碰杯，都一仰脖子喝了个底朝天。

“你们可能还不知道，小姜特别有才，不但字写得漂亮，文章也做得很棒，是全县乃至全地区屈指可数的才女。”郭志远高高竖起大拇指，大加称赞。

“干脆调到我们公社吧，办公室正好缺个材料员。”王书记闻言一振，投来了赏识的目光。

“她是我的人，来这里锻炼了，用不了多久就会回到局机关，办公室主任非她莫属。”郭志远使劲摇着头，脸上堆满了自豪的神色。

其他人也都赞叹不已，对姜雅欣刮目相看，便发起了新一轮的攻势，让她简直无处藏身。却也无奈，只好同每个人应酬一下，设法脱身，道了声，“各位领导慢喝，我有事先走一步。”迅速离开座位，夺路而逃，任凭身后千呼万唤，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大门外。回到宿舍，她秀脸涨红，心里很不是滋味，一头倒在了床上。虽然她爱喝酒，却不适应那种场面，简直活受罪。尤其可恶的郭志远也在场，恬不知耻令人作呕。姓郭的来干什么，难道真是专程看她吗？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活见鬼了，晦气！想到郭志远所干的坏事，她就气不打一处来。躺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她起身回到小桌旁，拿出小说手稿又翻看起来。两个星期的时间就写完了三本稿纸，按照这样的进度，用不了一个月就能脱稿，然后找个厚点的日记本，像叶美瑄写的日记那样工工整整抄在上面，俨然就是一本书。到时候拿给李小生看，想必他也会很受感动。看着看着，她不由又陶醉在动人的情节之中，刚才的不悦旋即烟消云散。刚看完手稿，正要起身出去，忽听得有人敲门，她迟疑片刻打开门一看，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郭志远。

‍ “小姜，你怎么能提前走了，咱俩应该一致对外。你走了，他们就把目标对准我一个人，让我多喝了好几杯。”郭志远脸涨得像只红瓦罐，使劲笼着嘴，嗔怪的语气中惺惺相惜的意味浓厚。

姜雅欣却愣在了门口，一句话也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