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兴锋∥从马车到豪车:石家三代婚典里的渭北乡村变迁

秦之牛•人文西固一王新民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侯 兴 锋</b></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收麦忙罢,队上分给全家三百斤麦子,建国妈攥着这份“底气”,把儿子石建国的婚事提上了日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今天是石建国的大喜日子,可除了树条编扎的“扎拉门”两侧,用枣刺钉在土墙上的红对联,再就是门前多了二十几位宾客——舅父母、姨母、伯父伯母、堂弟,还有生产队长、妇女队长、会计,以及建国的同学、发小和宾相(伴郎),再无别的喜庆排场。左邻右舍的贺礼多是一张写着“石建国同志结婚纪念”的年画,落款缀上送礼人姓名;最贵重的,要数贵才等六个发小凑钱送的那面带座小方镜。几个宾相蹲在门口,搓着手盼着婚车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石建国家里就三口人,父亲早逝,只剩母亲和妹妹茹茹。他刚满二十,初中毕业,性子老实又勤快,队里干活从不缺勤,挣的工分向来是头一份。前两年经人介绍,和小洼村的范灵芝订了婚,彩礼是三百六十元,再加上两身新衣服。灵芝姑娘性格开朗,有主见,做事干脆利落,见建国长得周正精神,当场就应下了这门亲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来了!”大门外突然有人喊。只见队长六哥赶着辆马车,车上用芦席搭了个棚子,罩着块红条纹床单——这便是婚车了。新娘灵芝穿着大红袄,头上顶着红方头巾,胸前别着朵艳艳的大红花,端坐在里面。一串鞭炮“噼里啪啦”炸响,茹茹和母亲拿着火把、鞭子正转圈“打鞽”(驱邪仪式),灵芝却不等旁人搀扶,自己掀了芦席棚跳下车,一头冲进了院子。那几个准备挡门闹喜的宾相,还没反应过来,灵芝已然坐到了新房的炕沿上。送亲的伴娘被拦在门外,递上几条手工织的小方手绢,才算进了门。灵芝娘家来了十口人,有她的父母、哥嫂、舅父母和姑母,两亲家见面,互相寒暄几句,便按辈分入席就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早饭吃的是玉米饸饹,浇上豆腐稍子,喷香暖胃。中午的婚礼也简单实在:新郎新娘先向毛主席像鞠躬,再跪拜祖先,接着给双方父母磕头——按当地习俗,建国把灵芝的父亲叫“叔”,母亲叫“婶”;最后夫妻互相鞠躬,婚礼就算礼成了。午饭凑了四桌席,每桌九个菜,最体面的是“四碗八片”:四个角摆着四小碗烩菜,以红白萝卜、白菜、豆腐打底,上面飘着两片大肉;其余的菜,便是水油辣子、豆芽、粉条和洋芋丝。新郎新娘给客人敬酒,用的是建国妈治病剩下的半瓶太白酒,兑满了水,竟也没喝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新房原是柴房,土墙用泥抹得平平整整;炕是泥基砌的,炕沿特意贴了层砖,留着炕筒门,冬天烧上柴禾,暖烘烘的。屋顶用芦苇扎了顶棚,糊上报纸,四周压了一圈红纸条,添了些喜庆气。家具只有爷爷传下来的老木柜,灵芝娘家陪嫁了一只不大的木箱、一床棉被、两个长条枕头,还有一盏带罩子的煤油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傍晚,耍房的人涌了进来,有小孩、大爷大妈,还有村里的男女青年。大妈们出主意,年轻人当“导演”,让新郎新娘玩“掏麻雀”“吃仙桃”的小游戏,或是唱歌、跳舞、猜谜语,偶尔也说几句俏皮话,气氛热热闹闹的。大爷们不凑热闹,只要灵芝给点上一根《羊群》烟,沾沾喜气就笑着走了。耍房结束,灵芝按规矩给家人和留下的宾客擀喜面、煮面条,一碗碗热乎的面条下肚,白天的热闹才算暂歇。妹妹茹茹帮哥嫂扫了炕、铺好褥子,俏皮地向嫂子讨礼物,灵芝早有准备,递过一条黑红相间的头巾。茹茹做了个鬼脸,笑着说:“哥嫂,你们早早歇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新房的窗子是长条格的,糊着白纸,贴了个红喜字,耍房时被蹭得有些破损。建国找了块和窗户一般大的芦苇席,挡在窗上,关了房门,坐在炕沿上,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灵芝忙活了一天,也累了,拉开薄被,脱了衣衫钻进被窝,轻声招呼建国:“上炕呀!”建国木讷地爬上炕,拉过一条床单,和衣躺了下来。灵芝不肯,拉着他的胳膊说:“都成夫妻了,一起躺着说说话,怕啥?”建国支支吾吾:“不敢,万一贵才他们来‘偷房’呢?”灵芝凑到他耳边:“放心,他们早走了。”建国这才松了劲,脱了衣服钻进灵芝的被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果不其然,半夜时分,贵才和一个发小拿着刀片撬开门闩,悄悄把两人的衣服抱走了,就等着看他们的“洋相”。建国和灵芝醒了,又惊又羞,只好隔着被窝向贵才求饶。贵才笑着提条件,要他们磕三个头,两人没法子,就在被窝里磕了三个头,才把衣服要了回来。几个人又笑又闹,骂了几句,闹腾到天快亮才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婚后三天,灵芝就扛着农具下地挣工分了。她性子要强,男劳力一天挣十分工,妇女挣八分工,她偏要干男劳力的活。队长拗不过她,便派她耩地。只见她扛着耩子,牵着瘦黄牛,一个早上竟能耩一亩半地,一点不比男人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家里散养着两只母鸡,有时一天下一个蛋,有时下两个,这可是全家唯一的现金来源——十个鸡蛋能在集上卖一块钱,够买盐、针线,还有应急的感冒片。婆媳俩谁起得早,谁就能把鸡蛋收了。偶尔一方慢了一步,看到鸡蛋被对方收走,心里难免有点怨气,却从不说破,只把心思藏在心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那年年底,家里四个劳力一共挣了九百个劳动日,每个劳动日值二角七分钱,扣除口粮款等开销,还结余了一百二十元——这在当时可是实打实的“巨款”。全家凑在一起商量了好几天,最后决定给建国买辆不到半新的“生产牌”自行车,再用全家一丈五尺的布票,给灵芝和茹茹各做一身新衣服,剩下的布票和钱,都交给了灵芝——那时她已经怀了孕,往后还要给茹茹准备嫁妆呢。日子就这么不慌不忙地过着,平淡里藏着烟火暖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转眼到了1998年,石建国已是七口之家的大家长,儿女双全,老母亲健在,儿子石振中也成了家,还有了半岁的小孙子梦梦。改革开放的春风早已吹遍乡村,1979年家里分了十三亩责任田,还分了一头母牛。第一年,十三亩地全种了小麦,恰逢风调雨顺,第二年竟收获了十七石麦子,约五千多斤。除了交六百斤公粮,剩下的全存了起来,够全家吃两三年——那些年半饥半饱的日子,总算一去不复返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灵芝脑子活,不满足于只种小麦。第二年,她把一大半地用来栽烤烟、育桐树苗,一年下来竟赚了五千元。拿着这笔钱,家里买了辆手扶拖拉机,建国肯干肯吃苦,农闲时帮邻里拉粪、耕地、碾场,不到一年就把买拖拉机的本钱赚了回来。后来,家里又换了辆小四轮拖拉机,耕、种、旋、运的机具也配得齐齐整整,干活越来越省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1986年,县里号召发展果树种植,灵芝一听就动了心,当即栽了五亩苹果园。1992年,苹果园第一次挂果,卖了整整三万元。这笔钱到手后,家里盖起了130平米的平板房,四室一厅一卫,比以前的柴房宽敞明亮多了。女儿也争气,考上了医学院,后来儿子振中的婚事,也办得风风光光,没让他受半点委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时光荏苒,到了2021年,小孙子石梦梦也到了结婚的年纪。他谈了个女朋友,两人都在韩县钢厂上班。此时的石家,日子早已过得红红火火,儿子振中经营着大小两辆拖拉机,还有各种农业机械,前年又添了一辆沃得牌联合收割机;家里前年在韩县给梦梦买了套近百平米的两室一厅一厨一卫的房子,付了三十万首付,还花十四万元买了辆长安牌小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灵芝虽说已经七十多岁了,却还是家里的“主心骨”,大小事都要听听她的意见。她常说:“等梦梦结了婚,我就彻底歇着,啥也不管了。”话虽这么说,她还有九十多岁的老母亲要照顾,这份义务和责任,她始终放在心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这十几年,村里的变化更是翻天覆地。以前坑坑洼洼的泥土巷道,全都改成了平整的水泥路;每到夜晚,太阳能路灯亮起来,把全村照得通明;厕所也进行了改造,和城里的一样干净整洁;通村公路翻修了好几次,五米宽的柏油路面平直舒展,路旁和巷道里种满了中槐、樱花和松树,郁郁葱葱,让人看着心里就舒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如今的村里,很难看到四十岁以下的年轻人——他们要么在城里安了家,成了真正的城里人;要么在城里打拼,想给家人更好的生活。村里的几个十字巷口都装了摄像头,治安巡逻到位,尊法宣传也做得扎实,一年到头安安稳稳,从没出过啥乱子。想起以前集体经济年代,村子大,人也多,几乎天天都有吵架骂街的,如今一年也见不到一回,邻里之间和气多了。</span></p> <p class="ql-block">  去年,梦梦把女朋友带回家,振中两口子每人给了一千元见面礼,建国和灵芝各给了五百元,就连九十多岁的老奶奶,也颤巍巍地递过二百元,满眼都是欢喜。后来找了媒人去女方家说事,亲家特别爽快,一点不生分。按照当地习俗,彩礼十万元、“三金”三万元、买衣服两万元,再加上房车,一应俱全。</p><p class="ql-block"> 结婚的日子定在了十月一日,巧的是,那天正好是全国新冠疫情清零的日子,算是双喜临门。家里请了婚庆公司来布置,门前搭了五十米长的钢架长廊,长廊上披满彩绸、挂着红灯笼,入口处还搭了座鲜艳的彩门。长廊前的大路上,架起了两套红色气拱门,金色的龙凤气囊高高立着,把门前、巷道和大路装点得格外喜庆、气派。准备的鞭炮更是不少,大堆子、小堆子、千支头装了满满一三轮车,还特意请了一辆电子炮车助兴,热闹劲儿十足。</p><p class="ql-block"> 举行婚礼和宴席的大棚,三天前就搭好了,宽七米、长五十米,里面搭了漂亮的礼台,装了大屏幕,还摆了十六张桌子——每桌坐十个人,估算着亲朋来宾能有五十桌,特意备了六十桌,就怕怠慢了客人。</p><p class="ql-block"> 迎亲的队伍格外亮眼:二十辆崭新的黑色小车,有宝马、奔驰、奥迪、大众,还配了一辆大巴车,每辆车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贴了编号。亲家那边来了十桌送亲的人,浩浩荡荡。迎亲队伍里,还有四十多人的水苏锣鼓队——这可是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在渭北一带特别有名,队伍里有一个大鼓、九个小鼓,敲起来震天响;除此之外,还有迎亲秧歌队、腰鼓队,队员们拿着扇子、红绸跳舞,再加上大头娃、赶毛驴、撑船等民俗表演,整个队伍排了二三百米长,走在路上格外惹眼。振中两口子也跟着热闹,背着两个布娃娃,手里拿着小红旗,一边笑一边跟着队伍跳舞,混在人群里,满是欢喜。</p><p class="ql-block"> 一时间,锣鼓声、鞭炮声、电子炮声、欢快的歌声,还有手提扩音机里主持人的指挥声、大家的欢笑声,在田野上空回荡,汇成了一曲热闹的乡村欢歌。</p><p class="ql-block"> 新娘的车到了家门口,秧歌队立刻围上来,踩着鼓点跳起了舞;锣鼓队也敲起了《喜庆锣鼓》《迎亲锣鼓》,节奏明快,让人听着就想跟着动起来。振中媳妇打扮得格外精神,手里拿着一根小鞭子,围着新娘的车一边转一边念:“一打金,二打银,三打媳妇进了门;四打政策好,五打福利高;六打万事顺,七打早生孙,八打财源久;九打人长寿,十打国富图。”念完,梦梦抱着新娘就往家里闯,几个发小想拦门闹喜,新娘早有准备,掏出红包一一递过去,顺利进了新房。</p><p class="ql-block"> 这么大的场面,灵芝请了三个“相扶头”(协助操办婚事的人)帮忙,还组了个六人的收礼班子:两个人专门收现金、记礼簿,两个人负责接收微信支付的礼金,还有两个人帮忙整理礼品、引导宾客。来宾的贺礼也不一样,村里邻里每户最低一百元,梦梦的同学、同事、朋友大多给五百元,振中的亲朋给二百到一千元不等,亲近的亲戚有的给了五千元,满满的都是心意。</p><p class="ql-block"> 见过亲家后,婚礼正式开始。大屏幕上反复播放着新郎新娘的生活照、旅游照和结婚照,一张张照片里满是甜蜜。双方父母穿着整齐的衣服,肃穆端正地坐在礼台中央。主持人按照流程,一项一项有序进行:鸣炮、托女(女方长辈将新娘托付给新郎)、宣读结婚证、新人介绍恋爱经过、互送结婚礼物、喝交杯酒……</p><p class="ql-block"> 其中最热闹的要数“新娘认亲”环节。新娘端端正正地站在振中夫妇面前,深深鞠了一躬,甜甜地喊了声“爸、妈”,振中夫妇立刻递上准备好的“改口费”红包。按照当地家境不同,“改口费”有“顺顺顺”(666元)、“发发发”(888元)、“千里挑一”(1001元)、“万里挑一”(10001元)几种,振中夫妇想着图个好彩头,给的是“万里挑一”的红包。随后,梦梦也走到岳父母面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声音洪亮地喊了“爸、妈”,岳父母也笑着递上了红包。后来听梦梦说,岳父母给了女儿一张九万元的银行卡,算是陪嫁。</p><p class="ql-block"> 婚礼结束后,庆宴正式开始。这十几年,村里的宴席越来越丰盛,桌上的菜琳琅满目:牛、羊、猪、鸡、鹅、鸽子等肉类一应俱全,还有鱼、龙虾、鱿鱼、海参、海螺等海鲜,有些菜大家甚至叫不上名字。每桌从凉菜到热菜,再到汤品,一共二十四个菜,厨师的手艺也越来越高,菜做得色香味俱全,有些复杂的菜,还是厨师从网上学来的。</p><p class="ql-block"> 下午,送亲的亲友、在外工作的亲朋陆续告辞,婚庆公司的六七名工作人员,还有帮忙的“相扶头”和邻里,一起开始拆台、收拾场地,拆下来的零部件装了满满五三轮车。</p><p class="ql-block"> 傍晚时分,喧闹了一天的村子终于安静下来,石家的这场婚事也算圆满落幕。建国一家看着收拾干净的院子,想着孙子的终身大事落了定,脸上都露出了疲惫却满足的笑容——这桩心事了了,他们也终于能好好歇歇了。</p><p class="ql-block"> 2022年6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