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路暖薯

陈东晓

<p class="ql-block">对晒衣山的向往,在心里盘踞了十几年。</p><p class="ql-block">终于,在这个秋末冬初、天高云淡的星期日,我们得以成行。</p> <p class="ql-block">山脚下的石滚岭村,静得只剩下阳光流淌的声音。</p><p class="ql-block">十几户人家,多半是闭门锁户,有的铁锁已锈,有的门楣结了蜘蛛网。只有两三户还残留着生活的迹象,让这美丽的村庄不至于完全坠入回忆。一种繁华落尽的寂寥,无声地弥漫在空气里。</p> <p class="ql-block">行至半坡,土地的翻动声打破了宁静。一位老人正躬身在一片坡地里,专心地刨着红薯。他约莫六十岁,肤色是土地一样的赭褐色。我们上前攀谈,得知他竟也住在平顶山,只因自己爱吃这一口,便舍不得这点田地,专程从城里回来收获。</p><p class="ql-block">“这红薯长得不咋地呀!”看着有些瘦小的红薯,我随口搭讪与他说话。</p><p class="ql-block">妻子喜欢吃红薯,忍不住问:“这红薯好吃不好吃?“</p><p class="ql-block">他直起腰,擦了把汗,语气里带着些许惋惜:“今年天公不作美,早时旱,后来雨又多,红薯长得不好,味道也‘不咋样’。” 他望向那些个头不大的红薯,像在看一群没吃饱饭的孩子。</p> <p class="ql-block">他告诉我们,如今整个村子,常住的不过三人。话语间没有太多悲戚,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末了,他甚至还和气地说,若想寻清净养生,这里倒是方便。你们要是想来,我给你们介绍。这话语里,有留守者的孤独,也有老一代农人对土地与人情最本能的慷慨。</p> <p class="ql-block">我们别过他,继续向上。</p><p class="ql-block">从另一方向修过来的越野赛道已经到了半山腰,山路已被疯长的杂草和荆棘吞噬,全靠依稀可辨的痕迹指引。</p><p class="ql-block">当终于气喘吁吁地登上山顶,极目远眺的那一刻,所有疲惫都被荡涤一空。熟悉的城镇和村庄方位在脚下铺展,天地辽阔,心情也随之舒畅飞扬。我们在山顶盘桓、驻足良久,寻觅着记忆与现实的交汇点。</p> <p class="ql-block">两小时后,我们循原路下山。再次经过那片红薯地时,老人早已不见踪影。然而,就在地头最醒目的位置,两簇(棵)红薯被端端正正地放在一起。它们个头不小,显然是特意挑出的“优等生”,在新翻的褐色泥土衬托下,显得格外沉甸甸。</p><p class="ql-block">我一时因觉得奇怪而愣住,妻子却笃定地说:“这一定是那位老人家,专门留给我们的。”</p><p class="ql-block">我将信将疑。一个素昧平生的老农,一次仅有寥寥数语的交谈,何至于此?这需要一种什么样的“格局”?</p> <p class="ql-block">但很快,我明白了。</p><p class="ql-block">这无关格局,这只关乎一种几乎源于本能的地善良。在他的世界里,或许还遵循着最古朴的法则:来过,遇见,便是客;有客自“远方”来,便应以土产相赠。</p><p class="ql-block">这并非深思熟虑后的“给予”,而是如同土地会结出果实一样自然的“呈现”。他或许只是觉得,我们爬山辛苦,这自家地里长出的东西,虽“味道不咋样”,却是一份他能拿得出的、最朴实的心意。</p><p class="ql-block">我心中的那点“将疑”,被一股巨大的暖流冲得无影无踪。这份温暖,早已远远超出了红薯本身的味道。</p><p class="ql-block">小心翼翼地捧起这两簇(棵)红薯,它们还带着山土的微凉,我却觉得烫手——那是人情的热度。</p> <p class="ql-block">起风了,天色暗淡下来。回望静谧的石滚岭,我感慨万端。</p><p class="ql-block">农村劳动力外流,村庄渐渐空寂,这似乎是时代奔涌向前的必然,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苍凉。</p><p class="ql-block">然而,就在这苍凉的底色上,却依然有像这位老人一样的“走读”劳动者,他们不仅守护着祖辈的土地,更在无意中,成为了另一种宝贵财富的守护者——那便是这淳朴没有装饰的民风。</p><p class="ql-block">那两棵红薯,我们最终带回了家。它们煮出来的味道,或许真如老人所说,算不得甘甜。但在我心里,它们是我在这个冬天来临之前,从一座山上,从一个陌生的老人那里,收获到的最甜美的礼物。那是一份来自土地的沉默馈赠,更是一份来自时光深处的、滚烫的温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