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强兄妹(小镇春秋)

黄美德

　清幽幽的女生宿舍里，又住进一群女生，其中不少是我的小镇同乡。　

我初二年级的时候，在大跃进的号角声中，全国各地红专中学像雨后春笋怒发，我的故乡小镇从此有了中学。然而，由于带个“红”字，对学生家庭出身特别挑剔。挑剔到什么程度？比如说阿黑，她的家庭出身是贫雇农，只因大哥进过“学好队”，她就被排斥在红专中学校门外。阿黑的大哥进学好队，只不过是吹大烟，到学好队是让他戒毒。诸如此类，家庭出身不好或家庭有点问题的，后来都便排斥到县一中。换言之，到县一中的小镇学子，不是家庭出身不好，就是家庭有点问题的。

我的家庭出身是地主，这无法跨越的屏障，我的妹妹美林也被摒弃在红专中学门外。她也来到县一中，成为我的学妹。我妹妹进校的时候，我还在农场“勤工俭学”，毕业那年返校，我便和我妹同铺。

阿黑身材苗条，皮肤白皙光滑，入校不久就被王月华老师看中。王老师是音乐老师，同时负责学校文艺队。阿黑属于舞蹈队，她们的彝族舞蹈《阿细山歌》跳到下关，阿黑还留了张艺术像。这个时期的阿黑，活得比小学还滋润。

阿黑的人缘不错，我们读书的时候，时逢三年大饥荒。一天，阿黑对我说：“同学要给我棉花籽，放学以后你陪我去拿。”

棉花籽可以充饥。同学家在东河头，我俩沿着河边倾斜的小路，向着高处进发。走着走着，猛然发现，粉红的桃花和雪白的梨花，将山林装点得分外妖娆。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我惊叹不已，这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

在这群低年级同乡里，有个饶姓同学，要说长相，她与阿黑相比毫不逊色。她同样的高挑身材，她皮肤白皙光滑，她绯红的双腮，像含苞欲放的玫瑰，她乌黑深邃的眼睛，像闪闪发光的宝石。她的长相，成为她骄傲的资本。

冬天到了，西北利亚的寒流，裹着苍山的雪风，单衣单裤的学子，冷的瑟瑟发抖，饶姓同学身着藏青色大衣。后来听说她有个哥哥是空军，就是这个空军哥哥在供她读书，在生活上她无忧无虑的。我则家景清贫，也不主动和人打交道，就因为这个原因，我与饶姓同学接触很少，对她的情况不太了解，只知道她家也是地主，他爸爸也被镇压，孤儿寡母被撵到乡下去了。

学妹里，有个潘其仙同学，她爸是福庆水库医生，我父亲是水库民工。一个星期六下午，她约我到福庆水库。

整个工地，只见黄灰飞扬，灰尘弥漫。那些在灰尘里来回奔跑的民工，一个个蓬头垢面，瘦骨嶙峋，穿的也是破衣烂衫，如果不是那双眼睛还在转动，还以为是饿殍。这个情景，只在电影里看过，比如说修阿房宫和万里长城的工场。 那时，福庆水库水肿病已经漫延了。

我初中毕业，考取了省城中专学校，从此离别了故乡，也离别了这些学妹。

我在省城读书，深知家庭生活困难，我假期里没有回过家。之后毕业分配，我直接就去了边疆。

阿黑她们初中毕业，几乎全部回乡。这时，我干妈的儿子，阿五哥爱上阿黑。阿五哥高中毕业，没有考取大学，分配到基层供销社工作。听说阿黑也喜欢阿五哥的，干妈遂提聘礼去提亲。本来男欢女爱，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天，阿黑当着干妈的面，直接将聘礼丢门外。干妈十分生气，马上就给阿五哥说到别的姑娘当媳妇。经此打击，阿黑远嫁昆明，到吃皇粮的单位去了。

至于饶姓同学，我心里一直都在挂牵天。没有料到她是定强的堂兄弟姐妹，遇到了什么困难，她都找定强这个哥哥，而我又是定强的好学友。

改革开放后的一天，定强告诉我，“定莲说，她要去告她叔叔，她父亲是代叔叔受过。”

定强的先祖原籍：宝华者波洛。定强阿爷有四兄弟，分别是：勋候、介候、树候、贤候。我父亲对饶氏先祖推崇备至，父亲说，饶家人非常有远见，苦得点钱便到坝子，买田置地建房产。人的眼界，也随天宽地闊看得高远。

长子勋候即定莲的祖父，是云南省第一名“解元”，议长，参与筹办蒙化中学和完备南涧小学。勋候有二子，长子饶仁，即定莲父亲。饶仁 ，1928年毕业于蒙中，之后成为悬壶济世的医生。抗日战争时期，日本鬼子发动细菌战，饶仁和潘尔章为乡民免费接种疫苗。抗战胜利后，为改变家乡落后面貌，小镇建立简易师范学校，饶仁任名誉校长，为乡民做了好事。饶任蒙化中学毕业，投笔从戎供职于滇军。

勋候有俩个女儿，一个嫁李厚基，一个嫁杨友柏。李厚基是民国时期，最后一任蒙化县长，李家富甲一方，李厚基拜访龙三公子，第一次就送了辆小轿车。小轿车那时是稀罕物，龙三公子回赠他“造钱机” 。当地人唏嘘，如果不是改朝换代，李家就是云南首富。

杨友柏更是了不得 。杨友柏自述：黄埔军校第八期毕业，参加过台儿庄战役，因为生病回云南休养，遇中国远征军第一次战役溃败，受杜聿明之邀，欣然担任第五军参谋处上校副处长。

据《巍山县志》：民国三十六年(公元1947年)秋，杨友柏当选伪国大代表 。杨友柏毕业于南京陆军大学，曾任过师长，1948年至1949年任交通部公路管理局第四运输处处长国民政府交通部公路运输处处长。

据父亲回忆：那时小镇年轻人纷纷外出发展，不少人去投奔杨友柏，有文化的人被安排学习驾驶，文化差点的他安排去修车。这也是帮助家乡的一种方式。民国时期选举“国大代表”，杨友柏的选票遥遥领先，是助人为乐的结果。

1950年6月25日朝战爆发，中共中央“双十指示”下发后，土改变得激进化。在这种情况下，像饶仁这样有名望的家庭， 自然是打击对象，不存在谁为谁代受过。

运动伊始，饶仁的老婆就被关进姜家祠堂。我二姨也被关入了，一共关了三十多个女人，民兵带着一群娃娃，用棍子等鞭挞她们，劈头盖脸。不一会，饶仁的老婆昏倒在地，有人抽根头发放她鼻尖试了试，头发不见晃动，都以为她死了。老公猫(外号)说：“人来了又打，”那些娃娃才收手。到了第二天，饶仁老婆又活转过来了。

至于饶仁，关押后拉出来斗争，坐老虎凳，两个凳子压腿上，他疼痛难忍发出“哎呦哎呦”的叫声。施行的民兵训斥道：“你再叫！”

饶仁说：“真的很疼，不信你们试试看。”这句话被视为反攻倒算，就这样被拉出去枪毙了。

饶仁的死，与弟弟饶任毫无关系。

饶仁死后，剩下的孤儿寡母被撵到羊角箐。饶仁有一个儿子和四个女儿，儿子定洲，1950年部队到大理一中招空军，他一切合格入伍。我二姨家的二彪，与定洲是大理一中同学，二彪也去报名了，但视力不合格。定莲读书的时候，就是这个空军哥哥供她读书。定莲有俩个姐姐，定香嫁弥渡潘家，男人土改时被镇压，留下一个儿子。定莲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定莲姐定美(化名)的故事留在后面。

定莲是中学毕业生，人又长得漂亮，羊角箐的人怕她嫁到外地，就说：“不论你嫁哪里，一定要带上你的妈妈和妹妹。”经过长时期的摧残，她妈妈和妹妹的身体都不好。

事情到此还没有为止，队干部又说：“土改时给你家的房子，只是借住，现在要收回。”

定莲非常有骨气，就在当时的大会上，她说：“谁收留我母女三人，我就嫁给他。”这个声音，也算是惊天地泣鬼神了。

定莲的声音才落，一位男青年勇敢地站起来，他说：“我愿意。”

就这样，定莲嫁给了这个男人，在这个村子终其一生。后来她的哥哥回来探亲，见状痛苦不已，后悔没有将定莲接到外面。

这让我想起了定强的故事。那一年，定强家被撵到麦地坪。对坝子的爱慕和眷恋，来自他的先祖。他的先祖勋候落籍小镇，到定强是第三代。到麦地坪不久，定强的父母就将定强兄妹，送回小镇。因为家已经被没收了，便住在我家隔壁的废弃房子，是原先的马圈，兄妹俩活得像乞丐。定强回忆，饿了么捡甘蔗渣吃 ，小镇人没有赶他们，但麦地坪的人来把他俩揪回去了。

一些年以后，定强成了我中学同学。入中学不久，一些顽劣的同学，给定强改个外号“阿BI”，“BI”是他父亲的名字。因为他那个家庭出身，便以为定强的父亲被枪毙。我二姨也便撵到乡下，二姨家离麦地坪不远，二姨告诉我，定强的爸爸于1954年病故，1959年定强的妈妈饿死。关于定强父亲的名字，我是通过他祖先的“灵牌”发现端倪的。他父辈的名字都是单人旁，我问定强：“你爸爸的名字是那个Bi”

定强用普通话回答：“刘备的备。”这就是方言与普通话的差异，现在的简化字，备字依然少了单人旁。

改革开放以后，为了落实父亲饶仁的政策，定莲去找她的姐姐定美。定美原读南涧简易师范学校，1947年她转学昆明，资助她读书的是叔叔饶任。当时，地下党领导的的学生运动汹涌澎湃，定美深受影响，她的思想变得赤色了。在她眼里，这个叔叔已经是反革命了，当叔叔钱给迟了一点，就造反参加学生运动，再后来嫁了个南下干部。也就是从这时起，她与家庭划清界限，六亲不认，基本上是老死不相往来了。

改革开放后，平反冤假错案。定莲认为，父亲是悬壶济世，治病救人的医生，父亲没有血债，为了落实父亲政策，定莲去拜访近半个世纪没有媒面的姐姐。定美说：“你只能说是我的亲戚，不能说是我的妹妹，因为我告诉过他们，我家里已经没有人了。”

定莲后来说，姐夫的一家，后来都知道我是她的亲妹妹，都心知肚明。

文革时期，不仅砸庙宇也砸坟墓。粉碎“四人帮”，重修坟墓碑铭，族里宗亲，都反对将定美的名字刻在碑铭。定强：“是我说服他们，后来还是刻上她的名字了。”

以上是勋候一支。

介候，即定强的爷爷，他的老婆是杨友柏嬢嬢。定强爸爸有三弟兄 ，他爸饶备为长子，二弟饶佐小李泽徐家上门，三弟饶侗，女儿定珠。定强有俩个姑妈，都受过中等教育，都是老师。土改的时候，俩女子也挨斗。定强说，钟先生租他家房子，土改时说是他家的，钟先生的儿子钟某某当民兵，对俩个姑妈大打出手，俩姑妈跳井自杀。

树候，还在者波洛，儿子饶修土改时遭镇压。好像就是培林外公家了，了解不多。

贤候，很有故事。蒙中毕业赴昆读法政专科学校，参加暗杀云南军阀唐继尧，暗杀未遂潜回小镇。我爷爷与伯祖闹矛盾，就是他挑唆的结果。他家在小镇既没有土地也没有房子，一大家子只是借住侄儿饶仁家。贤候原配病故后续弦，他的孩子喊新妈妈为“嬢嬢”。定强称贤候为“小阿爷”，这个小阿爷土改时也被镇压了，八十年代平反昭雪。小阿爷有俩儿俩女，长子饶付，南涧简师二班，后在昆明总站工作，次子饶佺，土改时他家被撵到碱坝，三年大饥荒挖白土，家庭出身不好不敢偷懒，朝里挖，窑洞坍塌，当场就压死俩人，饶佺是其中之一，另外有一个受伤。徐仁位是我小学同学，他当时在场，这事还是是他告诉我的。饶佺死后，饶佺的遗孀嫁陈儒钊。陈儒钊也是名人，他的父亲是议长，他和培基哥一样，初中在地下党老师影响下，思想变得红色，陈儒钊参加过学生运动和便纵。新中国成立，才二十岁出头，他就当上县委书记，1957年打成右派分子，改革开放后平反了。我后来问过他，发表了什么右派言论，他说没有言论，说他骄傲。

贤候有俩个女儿：饶似和饶伍。

定强和我是初中同学，定强的爸爸死于1954年，病故 ，定强的妈妈1959年饿死。可是，定强从未申请过人助金。日后我问他，“谁供你读书？”

定强说：“饶似和饶伍。”

我一生都在寻找故人和故事。我小的时候，每到赶集的日子，午后时光家的 总会出现一些女人，她们或是寄放东西，或是来休息一下喝口水。其中，有俩个十多岁的小姑娘，来到家里就逗我玩，还给我梳头，她俩的名字就是饶似和饶伍。那时的我，也就六七岁。后来，她俩从我的眼睛里消失了，多少年以后还在想，这俩个小姐姐到哪里去了？那时脑子里的问题太多，从定强这里总算有了线索，我问定强：“她俩后来到哪里去了？”

定强说：“被哥哥接到昆明去了，当时有个财会短训班，结业后一个分专县一个留昆明。”

饶付在昆明总站，在昆明的那个就留在总站。我询问饶似饶伍消息的时候，其中有一个已经过世。

也是后来才知道，集贸日来我家歇腳的人，都是家庭成分地主 ，男人被镇压，孤儿寡母被撵到乡下的人。

一次回乡寻找祖坟，顺道杨腳箐便去看望定莲。她身材挺拔，透过余韵，感觉后来的她，比中学时代还漂亮。t如果不是家庭出身，她也可以像阿黑那样，嫁到大城市。当年的定莲，大概不是孤傲，更多的还是自卑罢了。祖祖辈辈，人世沧桑，一言难尽。

定强

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