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林征文】闪小说：门里门外：数字与生命的双重账簿

朱逊

　　我退休那天，没有告别会，没有纪念册。整栋写字楼像往常一样运转，电梯升降，键盘敲击，电话铃响。我只在办公室留下一本装订好的册子，封面素净，无题无名，唯有一行小字：“本生命财务报表，截至2025年10月31日，持续经营假设合理。”

　　我把那支用了四十年的钢笔放进抽屉，锁上。钥匙交给林小雨——一个刚毕业的实习生，戴眼镜，说话轻得像怕惊扰了数字的安静。她接过钥匙时，手指微颤，像是接住了一枚即将落地的硬币。

“老师，”她低声说，“我……我怕接不住您的活。上个月做现金流量表，我把‘处置固定资产’错记成‘主营业务收入’，主管看了直接说：‘这报表能出，我就能退休。’”

我笑了：“那你后来怎么改的？”

“重做了三遍，还去查了十年前的凭证。”她低头，“我发现……您在附注里写过一句话：‘资产处置非经常发生，不应美化主营表现。’我看着那句话，坐了半小时。”

我点点头：“那句话，是我刚入行时犯过大错才写下的。你知道为什么会计要有附注吗？”

她摇头。

“因为数字会沉默，但人不能。”我指向窗外，“你看楼下那棵树，财务报表只会说它值三千块——种了几年，折旧多少。但附注可以写：‘此树为老员工退休时所植，夏季为前台遮阳，雨天承员工伞滴。’”

她眼睛亮了一下：“所以……附注是……心话？”

　　“是。”我轻声说，“是报表不说的话。”

她忽然鼓起勇气：“老师，您真的用会计记自己的病？”

我没有立刻回答。从包里取出那本牛皮笔记本，翻到一页，递给她。

她接过，念出声：

> 借：营业外支出——重大疾病冲击 80

> 贷：所有者权益——健康资本公积 80

“这……”她声音低了，“这不是标准科目。”

“不是。”我说，“可那是我唯一能理解的语言。就像你失恋时听歌，我生病时，只能靠分录活着。”

她翻着本子，手指停在一页：“您还给‘希望’设了递延收益？”

“对。每次医生说‘有好转’，我就记一笔。哪怕只是一点点，我也要入账。你不记，它就悄悄溜走了。”

她眼眶红了：“我妈妈去年走的……要是她也能这样记，是不是……就不会那么怕？”

“也许。”我合上本子，“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账本。有人用日记，有人用照片，有人用梦。我只是……恰好会做分录。”

她擦了擦眼角：“老师，我能……借这本子看看吗？我想学学，怎么给生命做账。”

　　“不借。”我说。

她一愣。

“我送你。”我从包里又拿出一本新的，封面一样的牛皮本，扉页上写着：

《生命账本使用指南》

——致所有尚未归零的所有者权益

“送我？”她声音发颤。

“对。从今天起，你不仅是会计，也是生命的核算师。”我拍拍她肩膀，“记住，别怕记亏损。怕的是，不敢记。”

　　走出写字楼时，雨正下得细密。我没打伞，慢慢走过那条熟悉的街。药店、银行、复印店，像我人生账本里的一个个科目，安静地列在两边。

手机响了。是老张的儿子。

“李叔。”他声音沙哑，“我爸今天早上走的。走得很安静，像……像做完了一次结账。”

我站在雨里，没说话。

“他最后……念叨您。”他顿了顿，“他说，‘告诉老李，我的折旧提足了，但残值，别忘了转过去。’”

我闭上眼。

良久，我打开笔记本，在“长期股权投资——病友网络”科目下，记下一笔：

> 被投资单位：老张

> 减值测试：终止确认

> 备注：残值已转移至“精神资本”科目，永续存在。

“李叔？”他问，“您还在吗？”

“在。”我说，“我在给他做最后一笔调整分录。”

“什么分录？”

我轻声念：

> 借：无形资产——兄弟情谊（永续）

> 贷：长期股权投资——老张

> 附注：资产性质变更，由可计量转为不可摊销，未来期间不予减值。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李叔……”他声音哽咽，“您知道吗？我爸最后那个月，每天都在算自己的‘生命现金流’。他画了一张表，左边是‘支出’：疼痛、吃药、不能走路；右边是‘收入’：女儿读书声、窗外的鸟、您带来的那本《税法》。”

“他跟我说，‘这账，终于平了。’”

我抬头，云层裂开一道缝，光像审计报告里的批注，斜斜地打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没平。”我说，“他赚了。”

“什么？”

“他的收入，远大于支出。”我望着那道光，“你看，他留下了你，留下了回忆，留下了那句‘残值要转过去’——这都是超额收益，要计入‘留存收益’。”

他哭了。我也哭了。

雨里，两个大男人，隔着电话，为一笔永不入账的分录，痛哭失声。

　　走到街角，我看见社区诊所门口贴着海报，是我前些天讲“生命资产负债表”的照片。照片里的我穿着旧西装，指着白板上的借贷平衡线，眼神认真得像在核对最后一笔未达账项。

海报底下，有人用马克笔写了行字：

> “我也开始记‘生命账本’了。今天，收入：女儿笑了三次。资产在增值。”

我正看着，一个年轻女人抱着孩子走过来，抬头看见我，一愣。

“您……是李老师？”

我点头。

“我是小陈，上个月听您讲座的那个。”她眼圈微红，“我先生……肺癌晚期。那天听完课，我回家就拿了个本子，开始记他的‘生命损益’。”

“记什么？”

“记他还能吃一口饭，记他摸了摸孩子头，记他说‘今天不疼’。”她声音轻，“我告诉他：‘你不是负债，你是我的核心资产。’”

我心头一震。

“他昨天……走了。”她低头，“但我今天还是记了账。”

“记了什么？”

她翻开手机，给我看一条备忘录：

> 2025年10月31日

> 收入：梦里他回来了，笑着抱孩子

> 成本：醒来哭了十分钟

> 净利润：+1（因为梦是真的）

我看着那行字，久久说不出话。

“李老师，”她轻声问，“这……也算账吗？”

“算。”我声音沙哑，“这是最真实的报表。”

她笑了，抱着孩子走远。

　　我站在原地，像被什么击中。

原来有些账，不是为了平衡，而是为了证明——证明爱存在过，证明人活过，证明痛，也能变成资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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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我翻开最后一本手账，在“年度总结”栏写下：

> 本期发生额：

> - 健康资本：波动中趋稳

> - 时间资产：使用效率提升

> - 情感负债：基本清偿

> - 希望余额：可覆盖未来五期以上

>

> 会计政策变更说明：

> 自本期起，不再以“平衡”为最高目标，

> 改为以“真实”为计量基础，

> 以“意义”为披露重点，

> 以“爱”为主要附注。

合上本子，我走到窗前。雨停了。窗外，一盏灯亮着，又一盏，再一盏。像无数人在黑暗中，点亮了自己的审计证据。

我轻声说：“本期结账完毕。下期，继续经营。”

　　那夜，我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站在一间巨大的审计大厅里，四壁无窗，只有一排排铁皮档案柜，高耸入云。我穿着年轻时的灰西装，手里拿着计算器，正要核对一份合并报表。

可报表上的数字，全在动。

它们从纸上浮起，化作人形：有老张，有小陈的丈夫，有我母亲，还有我自己——年轻时的、生病时的、老去的。他们站在我面前，安静地笑着。

我翻开工作底稿，轻声说：“开始审计。”

我逐项核对：

“资产：身体机能——已减值，但残值存续。”

“现金流：曾断裂，但已重建。”

“持续经营假设：成立。”

我翻到最后一页，拿起笔，在审计意见栏写下：

> “我们认为，本生命财务报表在所有重大方面，真实、公允地反映了主体的财务状况，且持续经营假设合理。”**

我签上名，合上底稿。

抬头时，他们都在发光，像一盏盏不灭的灯。

我知道，人生最大的审计风险，不是错报或漏报。

而是停止记录。

只要还在记账，就意味着你还醒着，还在算，还在信——信明天还有新的一期，信借贷终将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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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里门外，不是病房与世界的分界，而是**角色的迭代**。

我曾是数字的记录者，如今是生命的核算师。

-真正的财务自由，不是账户余额，而是：

-在病床上，仍有决策的权力；

-在黑暗中，仍有编制预算的勇气；

- 在命运出具否定意见时，仍能抬头，签下那行字：

> “本生命财务报表真实、公允地反映了主体的状况，且持续经营假设合理。”

因为最可靠的审计证据，从来不在文件堆里。

它在我心中，一盏灯。

灯不灭，账就还在。

　　附录：生命账本常见科目说明

1. 健康资本：初始确认于出生日，后续计量采用“加速折旧法”。重大疾病视为“资产减值”，但允许计提“康复准备”。

2. 时间资产：不可交易，但可“投资”于关系、学习、创造。持有成本为“机会成本”，收益体现于“意义感”。

3. 情感负债：包括未表达的歉意、未完成的承诺、未告别的爱。建议定期“重分类”至“留存记忆”。

4. 希望余额：属“权益类”科目，允许“递延确认”。每获一次微小鼓舞，即确认一笔“递延收益”。

5. 爱：不入主表，仅作附注。但为所有调整分录之依据。

　　次日清晨，我收到一条短信，是林小雨发的：

> 老师，我昨晚开始记账了。

> 借：资产——勇气 10

> 贷：负债——恐惧 10

> 附注：今天第一次独立提交报表。手还在抖，但心稳了。

> 谢谢您，让我知道，人活着，也可以是一份被审计的报表。

我回了一个字：“好。”

然后打开电脑，在邮箱里新建一封邮件，收件人是“所有曾听过讲座的人”。

主题：《关于“生命资产负债表”的若干补充说明》

正文只有一句：

> 记账不是为了清算，而是为了证明——你曾如此真实地活过。

发送。

窗外，阳光洒在街道上，像一张刚刚完成的、干净的试算平衡表。

我知道，新一期的账，已经开始。

而门里门外，账本永续，灯火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