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55, 138, 0);">《家业兴衰》</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20px;">文/水也 </span></p><p class="ql-block">塾师光山,我的父亲,生于一九二六年,一个富有的农户之家。幼时,祖母向他讲过的家业从兴到衰的往事,永远铭刻了在他的心中。</p><p class="ql-block">光绪年间,位于长江北岸,靠近圩区的来安相官有一个松庄,十雨九涝。有一天,还浸在晨雾里时,祖母坐在门槛上摩挲那只缺了口的粗瓷碗,碗沿的裂痕里嵌着几十年的茶渍,“你曾祖章万有(国安),”她的声音像漏风的风箱,“当年是跟着洪杨大军走的。” </p><p class="ql-block">那时他不懂“洪杨”是何意,只看见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后来才知道,那是咸丰六年的事——天王洪秀全在南京城里大兴土木,东王杨秀清却在东王府里对着“天父”的牌位冷笑。曾祖父是被裹挟进去的,据说还在安庆府领过一纸“圣库文书”,那文凭在光绪末年的兵灾里烧了边角,却被他用油布裹着藏在房梁上,直到日本鬼子进村那年,他才在灶膛边见过那团焦黑的纸。 </p><p class="ql-block">天京事变的消息传来时,曾祖父正随军攻打庐州。杨秀清的首级被传示各营那天,他躲在伙房的柴堆里,听着外面“杀尽东党”的嘶吼,突然想起松庄的稻田该插秧了。三个月后,他脱下号坎,在六安州的一座破庙里削了发。主持说他尘缘未了,给了他一串菩提子,让他往南走。 </p><p class="ql-block">话说曾祖母到我家时还未成年,是被用半袋糙米换来的童养媳。她的小脚在泥地里崴了无数次,才学会跟着高祖母在圩区的水田里插秧。十八岁那年秋天,她在陈塘放猪,看见芦苇丛里闪着金光——是一尊巴掌大的金菩萨,链坠上还刻着“乾隆年制”。 </p><p class="ql-block">地主章孝彦知道后,带着家丁来抢。曾祖父刚从庙里回来不久,他手里的禅杖打断成了两截,金菩萨还是被夺走了。三天后,章孝彦派人送来一张地契:“北部古井寨的三十亩荒地,抵那尊菩萨。” </p><p class="ql-block">古井寨穷乡僻壤,荒野处常有狼群出没。曾祖父带领全家,用砍刀劈出一条路,在荆棘丛里搭了个草房,度过了第一年冬天。而后,又在门前不远处挖出了一眼泉井。“这地养人,”他摸着井沿的青苔说。 </p><p class="ql-block">曾祖生育四子一女长大后,古井寨的荒地已变成了良田,置庭院两进房10余间,在十里八乡都算体面。 </p><p class="ql-block">麻烦是从周家开始的。周家住在寨子东西两头,仗着有个外甥在县里当典史,总想占我家的水渠。先是孩子们为了一瓢水打架,后来周家把门前的塘坝挖了个缺口,淹了我家的禾苗,不久又挖支渠断了我家的水。大祖父与兄弟揣着两吊钱去县里告状,却遭周家的外甥打了二十大板。 </p><p class="ql-block">“这官司咱不能输!”情急之下,家人一合计,咬着牙卖掉了一头耕牛,凑了钱再去。这次周家请了讼师,说水渠是“祖上传下的龙脉”。县太爷收了周家的银子,判我家“私挖水渠,冲毁良田”,将大祖父和二祖父关进大牢,蹲了三个月。 </p><p class="ql-block">出来那天,大祖父蹲在井边哭了。愤懑难消,他抽起了鸦片,烟枪是周家“赔罪”送来的。 </p><p class="ql-block">天有不测风云。民国二十一年突降一场大火,烧掉了西厢房的粮仓,火舌舔着房梁时,家人还在抢收留种的稻子。等火灭了,大院只剩下半壁残垣,那头老黄牛也没了。 </p><p class="ql-block">曾祖父站在废墟上,突然吐了口血。后来他把所有的田地分成等份,每个儿子各领10亩地和两间草房,其余变卖典当还了债。“各过各的吧,”他说完这句话,就再没开过口。 </p><p class="ql-block">曾祖父,在他弥留之际,从枕底摸出一本账册,放进三爷爷章之栋手上,“这个家交给你了。别学你大哥。”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守着这地,别让人欺负了。” </p> <p class="ql-block">有一年,父亲从西藏回乡探亲,带我去古井寨下郢大表叔池凤华家省亲,大表婶周传华带我们去看老宅,旧址仍在,但早已换新主;门前那眼老井还在,只是井沿的青苔比当年更厚了,水里映着我们的倒影。回到金冲家中再去寻找祖母用过的粗瓷碗,姐姐告诉他早已碎了,曾祖的菩提子串也早就不知去向。 </p><p class="ql-block">那一夜,村里群犬狂吠,父亲在梦里又回到了那个远去的年代。 </p><p class="ql-block">风从长江口吹进来河南岸,带着泥土和硝烟的味道。父亲突然想起祖父说过的话:“家业这东西,就像田里的稻子,一茬一茬的,有收成就有荒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