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骨血书,风骨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题记: 岁月未曾饶过他,他却以文字为骨血,重塑了一段未曾饶过岁月的生命。那冷峻的笔锋,是守望内心庄严的铠甲;那温热的灵魂,被深深藏匿于理性的骨骼之中。</p><p class="ql-block">恰逢木心美术馆十周年音乐会,忆起当年那本红得醒目的书,就那样突兀地躺在老师素净的书桌上,像雪地里的一捧火默默地燃烧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热忱。页纸上,是老师密密的笔记,蛛网般攀附缠绕,几乎要将原文的墨色淹没。我心中好奇的涟漪,最终荡漾成一片探寻的湖——是怎样一个作家,值得我的老师,一位素来以理性克制著称的学者,倾注这般近乎虔诚的、滚烫的心血?</p><p class="ql-block">我的木心之旅,便从那一厚册《文学回忆录》开始。那不是一次轻松的远足,倒像是一场严肃的拜师。</p><p class="ql-block">起初,我读的并非故事,而是一种腔调。那腔调是冷的,倨傲的,像冬夜里一截生了霜的铁栏杆,触碰时会有一种清醒的刺痛。他谈希腊的光荣,谈《圣经》的哀恸,谈先秦诸子的风骨,目光如炬,穿越千年的烟尘,直抵核心。没有含糊的仰慕,也没有廉价的感伤,只有冷静的、近乎外科手术刀般的剖析。我那时年轻,习惯于在文学里寻找情感的共鸣或道德的训诫,却被这种罕见的“骨感”深深震慑。他不提供柔软的沙发,只给予坚硬的、可以支撑精神的骨架。</p><p class="ql-block">于是,我循着这文字的骨骼,走向他的诗与散文的肌理。</p><p class="ql-block">在那清瘦如竹的篇章里,我触到的,是一种凛冽的尊严。那尊严,不是声嘶力竭的宣告,而是深植于骨髓的风度,是一种在废墟中也要保持衣冠整洁的执拗。即便在描述最不堪的境遇时,他的笔也从不塌垮,始终保持着一种优雅的、有距离的叙述。仿佛他不是风暴中的亲历者,而是一个站在极高处,冷静记录云舒云卷的守望者。这种姿态本身,就是一种最决绝的抵抗。我忽然读懂了老师那满页红色笔记里奔涌的,或许正是对这种于文化荒原上,独自维持着精神贵族仪态的震撼与追随。</p><p class="ql-block">这由尊严构筑的形体之下,流动的则是严谨的“血”。他的文字,是经过千锤百炼的。每一个词,都像一颗被精心挑选、擦拭干净的卵石,安放在它唯一正确的位置上,构成了通向思想深处的坚实路径。句子短峭,节奏分明,几乎没有废笔。读他的散文,像是在观摩一场精神的芭蕾,每一个腾挪转折都精准、克制,却又蕴含着巨大的内在张力。那是一种将感性的热忱,置于理性的冰水中淬炼后的结晶。热烈是底色的血,而呈现出来的,却是冷静的、骨节分明的光泽。</p><p class="ql-block">我一本一本地买着他的书,从《哥伦比亚的倒影》到《琼美卡随想录》,从《素履之往》到《我纷纷的情欲》。书架上,他的那一排变得厚重而沉默。阅读它们,不像是在消遣,更像是在进行一场严格的精神军训。你必须挺直了腰杆,凝聚起全部的心神,才能跟上他那跳跃而缜密的思维,才能接住他那份举重若轻的深沉。</p><p class="ql-block">印象极深的,是他在《文学回忆录》里的一句断言:“艺术是骨的工程。”我每次读到此处,总要停一停,仿佛听见金石之声。骨的工程。是啊,他的一生,他的文字,便是这四字最彻底的践行。他抛却了所有的浮华与赘肉,只留下支撑一个人之所以为人的、最坚硬的部分——那便是风骨。</p><p class="ql-block">如今,我面对着自己书架上那一排木心的著作,它们静默着,没有老师书上那般热烈的红色批注,却仿佛自有温热的血与坚硬的骨在低声共鸣。我回想起那个从好奇开始的下午,恍然惊觉,我寻找的,从来就不只是文学。我是在通过他的文字,观摩一种人格的范本,学习如何在这纷扰甚至时有倾轧的世界里,用严谨为骨,以尊严为血,构建起自己牢不可破的内心秩序。</p><p class="ql-block">老师那本红笔密注的书,像一扇偶然为我打开的门。而我走进去,遇见的是一个背影清癯、步履坚定的引路人。他没有回头招手,只是兀自走着,那挺直的脊梁,便成了黑暗中最好的坐标。我跟着,学着的,是如何让自己的灵魂,也长出那样一副不会轻易弯曲的骨头。</p><p class="ql-block">这,便是他以骨血写就的书中,予我最好的馈赠——一颗由风骨铸成的、沉静而自由的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