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小院

原风（ahw）

有一方小院，不须大，分地即可，闲来养花，暇时种菜，静坐养神晒太阳，品茶宴朋读文章。这一度是我人到中年时的梦想。

曾经与妻子饭余散步，妻子品评人生，叹曰：啥时候咱要能有一方小院就好了。妻子生在城市，长在城市，不意竟与我这土生土长的乡下人，有着一样的生活愿景。只是当时状况岂能当真？无非是一种向往罢了。不过，妻子的小院梦想，却在我的心中深深扎下了根。

十年前，因缘结识了诗书不凡，画乐皆精，才情横溢的S先生。意气相投，遂为好友。S先生家居大都市，却有一方小院。院内竹篱绕蔓，花草相集，蔬果兴替，碧池锦鲤，并有石刻古雕雅踞其间，真个是繁华有清隐，都市匿田园。其小院气象，一直令我歆羡。一年秋时，先生于朋友圈晒其园内果蔬竞秀之景，余曾草诗一首，曰《S秋园》以赞：

尘外秋园何处藏？

终南闹市绿篱旁。

亮红椒辣豆荚紫，

流翠蔬青银叶黄。

石上蛙声诗伴酒，

盆间山韵墨萦香。

天高地远随心在，

风雅春秋云水长。

此后，一方小院便成为心中暗暗努力的方向。

光阴如箭，人生长短。恍惚间，甲子已临，归隐期近。一日，朋友闲谈，说到我儿子上班路途太远，突然问道：汤阴小区，离侄子单位很近，尚有一楼带院出售，可有兴趣？一语入耳，瞬间眼亮：老夫妻赋闲在即，若有此等居处，既解儿子上班之忧，又偿素来小院之思，何况县城房价于吾辈工薪阶层如此友好，岂非三全其美哉？于是相约看房。

这才是一朝相遇，瞬间倾心，如此美居，超出预期矣。

小区够小，名曰“阿丽拉花园”，浪漫且洋气。进得园内，但见前庭蓄浅水，置亭榭，丰草茂林间，老者临荫清坐；后院支滑梯，架秋千，夕阳晚照时，童稚嬉戏欢声。漫步徜徉，犹见地势起伏处，太湖石随处点缀，意境迭现；植绿草郁间，青石径婉转回环，清雅幽远。抬眼瞻顾，院内银杏高耸临空，乌桕冠盖如云，石楠苍翠蓬勃，紫薇花开如锦。偶有小株红枫漫枝摇曳，满目名花异草斗妍争奇。是“花园”也，虽有江南园林的精巧布局，却摈弃了江南园林的局促与匠气，有一种既清幽雅致又自然大气的美。

看房过程中，结识了小区开发者之一的Z总，一位年轻的80后创业者。讲起小区的景观规划，Z总侃侃而谈。这是他和伙伴们开发的第一个地产项目，景观效果是他最倾心的一件事，亲自设计，亲自选材，亲自监工，那怕利润打些折扣，一心要将自己的建筑理念、审美理念乃至生活理念付诸实施。

从这位年轻创业者的身上，我感受到，利润不是他唯一的追求，他追求的还有事业，还有审美情怀，还有成就感，还有人生意义。看得出，这小小的阿丽拉花园，仿佛是他交给老师的毕业作品，凝结着他的才华与心血，也倾注着他的审美和感情。我不禁为年轻的创业者暗暗点赞。

接下来便是卖房筹资，别营暮年之居，开启拥有一方小院的圆梦之旅。

新居装修是一件耗神费力的苦活计，我的兴趣却全在那一方小院。小院方不足百平，黄杨两米多高，三面合围，密植成篱。虽不及白墙镂窗看起来规整，反显得绿意绕居，别得意趣。绿篱之内，十分地面，六分硬化可休闲，四分留土作田园。整修之时，遐想来日，颇堪神往。

那天下午，在小院捣饬半天，腰便有些酸，于是坐上马扎，依墙小憩。沭浴日光煦暖，望空云净天蓝。绿篱之外，乌桕婆娑，石楠葳蕤，小枫欲红。高大的银杏树，以碧空为衬，满树金叶生辉。树上偌大的鸟窝，恰值喜鹊归巢，登枝而歌，吱喳悦耳。一时心神惬意，顿觉时光温柔。小院虽未峻工，吾身已耽其韵中矣。

这天，见前楼一层的邻居也在装修，遂冒眛造访观摩。攀谈中，主人说到，他家居然也在市里。“就是奔着小院来的，要不是为了这小院，咋能跑县里买房子？”主人说，“我们一起从市里来的有四家呢，都是想弄个院子。”

我和妻子笑了：“我们也是两家结伴而来，就想要个院子。”

忽地，就想起了郑板桥。他说：

“吾毕生之愿，欲筑一土墙院子，门内多栽竹树花草。清晨日尚未出，望东海一片红霞，薄暮斜阳满树。立院中高处，俱见烟水平桥”（《郑板桥集》）。郑板桥的“土墙院子”，典型反映了中国文人对归隐田园，诗意栖居的追求，也是“天人合一”传统哲学理念的生活化表达。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晋陶渊明《归田园居》），这便是古代风骨文人的精神寄托。作为农耕文明古国，家国情怀，田园理想，使一方院落也成为中国人刻在基因里的灵魂偏好。

白居易有诗：“闲坐小窗读周易，不知春去已多时”，一方小院里的时光，总是慢的，总是宁静的；也总是充实的，总是心有慰藉的。

人们在意的，或许并不是院子本身，而是一种与自然亲近、与自己对话的心灵需求。这一方小院不只是一块地、两棵树、三丛花，它是一种生活态度，一种审美哲学，一种民族文化。院子，自古以来就是中国人的精神家园，心魂归所。

现代人几乎个个都在超重压力和超快节奏中忙碌奔波，舒缓安静的日子，就成了紧张之余不自觉的向往。尤其是生活在繁华喧嚣中的都市人，在鳞次栉比、钢筋水泥的鸽子笼里闷住的久了，难免会生出山水田园之思。而一方小院，那刻仿若田园牧歌的恬静，那抹似与自然相谐的韵致，便显得弥足珍贵。

或日：囿于狭隘，隔绝时事，莫欲消极避世乎？答曰：吾心安处，即为家。胸中有丘壑，一方小院亦足可承载。国人的院子，是情之所寄，亦乃志之所归也。君不见，诸葛孔明蛰居山野茅庐而知天下势，功成三国之分，岂柴篱牖户所能困乎？鲁迅先生“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也绝非漠然世态，私得其便，而是心忧时弊，情浓华夏的情绪化表达。

我这一方小院虽然足够潦草寒酸，然，刘禹锡有曰：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孔子云：何陋之有？

（图片皆阿丽拉小景，原风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