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的故事

黄大信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人的一生,难免和医院打交道。病房是社会的缩影,它能折射出人性、亲情,使你反省。</span></p> 邻床投诉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父亲在冬至的前一周,因高烧不退送入医院,他睡28床。第一天晚上吵得厉害,一会儿大便,一会儿小便,一会儿要起床,要这要那,陪夜的阿姨无所适从,干脆闭目养神置之不理。邻床老头的儿子见状去投诉,第二天,医院就给我父亲换了一间“会吵的”小病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旁边30床的老人,一副享福人的面相,他偏瘫,或躺或坐着由子女伺候着,他不要用阿姨帮工,完全要儿子们做。他的儿子个个像模像样,不是老板就是白领。老大留着鬓角,脖子上戴根很粗的金链子,手上的中指无名指都戴着金戒指,显示家中的富足和生活的讲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是老大,阿拉爷就是锚牢我勿放,要我服伺。阿四阿五弟弟妹妹勿让伊拉做,还要我去帮伊拉”。老大边数落边熟练地帮他父亲擦身、按摩、穿衣,老人家舒服地咧嘴微笑。听得出当大哥的担子重,他老婆不会烧饭,他连买汰烧领小孩,甚至照顾年迈的岳父都由他一肩挑,为父亲陪夜也是他。虽然听起来当大哥的很累,但他看起来悠闲潇洒,当然他健壮力大,脾气也大,讲起话来声音在病房里回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这天老大不在,老二来了。老二西装笔挺,皮鞋锃亮,夹着公文包提早下班直奔病房。一进门便对父亲捋捋手问寒问暖,坐在边上的妹妹说父亲想洗个澡,老二应了声“好”,便忙着将自已的西装背心西裤衬衫一样样脱下来,在一旁的妹妹仍怂恿他“脱、脱、脱”。我坐在后面看着前台的“脱衣舞”,他边脱边回头对我笑着说“没办法呀!”又对众人说“雪花飘起来,一天世界”,指的是老人身上的皮屑。老二脱剩了背心,赤脚趿拉着拖鞋,不一会儿,老大回来了,兄弟俩伺候着老人去洗澡。也许是老人诉说邻床折腾着他唾不好,于是老大去投诉,第二天我父亲就被换到另一间病房。</span></p> 换“吵房间”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父亲被换到“会吵的”病房里有三张床,1床的病人是肠癌晚期,不管边上有没有家属陪伴,整天叫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3床的老人是胃出血,面如土色已讲不出话来,但女儿“吵”,女儿是这医院的医务人员,穿着白大褂。她父亲耳聋,所以她要拔高嗓门说话。她每天下班要来病房为父亲读报,从头版头条到“灯花”、“人物”,小道消息,大声朗读时,病房里没人哼唧哼唧叫痛了。我父亲也侧耳旁听,两眼炯炯有神,病入膏肓的老人仍然非常关心国家大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1床的妻子和保姆走后,儿子来顶班。儿子福态,腆个小肚子,西装里面是白圆领,圆领边的项链闪着光芒。父亲见儿子的到来,叫得更响了“来啊,我痛死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你熬一熬,叫医生给你打杜冷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打了没用,痛死我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明天给你去卖海洛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海洛因就是鸦片毒品,晓得么?吃下去就不疼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他父亲似乎吃到了海洛因,便不叫了,稍有片刻安宁。儿子见我在看书,便凑过来问:“阿姐,看啥书?”我微笑着说:“海洛因,你骗他?”他说是真的,想办法去弄。有啥办法呢,他喊疼,让人一刻不得安宁。还没说上两句,他父亲又大声嚷起来,他连忙过去。“痛死我啦,来,帮我脚抬抬,帮我脚揉揉……”他父亲一个接一个地提要求,儿子耐心地帮他举腿按摩喂水,手忙脚乱地像电影里的卓别林,生硬无序地操作着。突然发现父亲耍弄他了,于是发火吼道:“你到底想哪能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忙说:“你父亲喜欢你,怕你走开,才这样的。”果然,他父亲安静了,叫儿子坐下来。儿子在床尾刚入座,父亲又令他坐近点,于是儿子一步步地挪到床边,膝盖已顶住床沿,父亲仍叫他“再近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脚馒头也撞痛了,哪能再近点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么给我讲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讲啥?”儿子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随便!”父亲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随便讲不出,讲不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么,讲形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哪有空看形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美国怎么样?会打朝鲜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朝鲜怎么打?都是山,人也看不到……”儿子看起来疲惫不堪,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父亲讲“形势”接着站起来朝门外走去。儿子刚离开,父亲又大叫起来,掀开被子肚皮露了出来。“痛死了!热死了!我要死啦!帮我去叫儿子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看不下去,说:“你儿子帮你去医生那里拿药了。”三五分钟后,儿子取了止痛药剂回来,他便不再叫了。但等护士打下去没多久,他又叫痛。儿子说:“咬咬牙,一会儿药性上来就不痛了”。父亲说:“没用的,打针压不住,给我药!”儿子说:“吗啡放着,痛得吃不消时再用,又打针又吃药的要出事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他表示试试去弄海洛因去给父亲止痛。父亲说:“我不是问你要药,你别去弄,要闯祸的!……去问医生讨”接着又喊痛。“去问医生多要点,备着!”儿子这才会意,于是对父亲说:“那你别叫了,没事叫伤神,狼来了没人睬你,我让你叫时,你再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接着,父子演双簧,儿子向医生报告病情:“针打下去不顶用,再多给些止痛片!”儿子在病房门口望风,见医生来了,“一二三,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痛死了,痛啊……”他父亲又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我父亲受不了“吵房间”的折磨,向医护人员保证“不吵”后,又转到了另一间大病房。</span></p> 回大病房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这间有八九张床位的大病房,病人大多是年迈的老人。邻床是位稍年轻的,看起来不大像是病人的见我便问:“你以前打过篮球?”原来,他是位老足球队员,五十年代末在南京西路上的竞技指导科参加过集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俩一见如故,谈得热络起来,交流了两天,父亲发怒了,不许我再管“别人家的闲事”。那位老运动员很知趣,打了个“暂停”的手势,我也自知太过份,把病房当茶室了,忽略了病重的父亲。于是便与“同行”打过招呼,谈话就此结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对面床的老人,看得出家庭和睦恩爱,老太太常常是白天连着夜晚陪护丈夫,三个女儿也轮流陪伴父亲。二老心疼女儿,常念叨:“别来了,家住康健那么远赶过来。”我说,我也住康健,还方便。老太太很惊讶,说:“妹妹你太辛苦了,真孝顺啊!”此时,父亲一脸歉意地对我说:“苦了你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她们母女在一起时,给老人端水喂饭、端屎端尿、按摩翻身。为了老人怎么舒服,叽叽喳喳没个停,老人无语地躺着,任她们摆弄,非常平静。其中有个女儿不婚,是个信佛吃素的,她说:“我修行,如果可以的话,愿意用自己的命来换取父亲的寿命。”她告诉我,家里还有一个兄弟。她母亲在一旁插话:“还是女儿好,儿子从小惯坏了,不好,我们已经断了来往,不相认了。”第二天我去看望父亲时,对面床空着,老人昨晚去世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中间的房位,是位长着白眉毛的老头,他很洋派,不穿病号服,而是穿了名牌的红T裇,“白眉毛”的太太很温顺,说话轻声细语,乐于助人。“白眉毛”一口宁波腔,很幽默,看得出很有文化。他是活跃病房的人,他常讲历史故事,一会儿曹操,一会儿朱元璋。也常借古喻今,出个题目考考周围的人。应声的常常是对床的“小伙”,四五十岁的人看起来只有三四十岁的相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白眉毛”见我长时间地站着伺候父亲,便问我祖籍是宁波人吗?见我点头,便说:“宁波人规距顶大了,宁波人老婆顶苦了,要从一而终”,“有钞票的人要给将死的儿子冲喜,重金聘媳妇成婚”,“也有拿着死人的灵牌位来拜堂,守一辈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白眉毛”讲了自己阿姐讨儿媳的故事。“想讨个便宜找个贵州妹子,结果贵州妹子受不了宁波规距,结婚没多久就走了。”病房里一问一答,一呼一应很热闹,也听不到喘息哼叫。有这样的病友陪伴,都感觉待在病房比家里好。</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24床的病人是偏瘫,口眼歪斜,鼻饲喂食。除了脑子清楚,其余的都废止了,连半边能动的手脚,也给捆绑了。他叫王也,是个部队作家,早年曾担任过巴金的秘书,爱好诗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据他妻子说,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全民下海经商时,他一个文化人,孤儿,什么都不懂,也下海了。借助从前战友的关系,也南下经商。可是没几年,经商失败,又病又瘫回到上海,一切都没有了,连认定他履历的证明、身份、医疗保险都没有了。他住院也是借助妻子是该院职工的关系,完全自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这位病人的痛苦,不仅在身体上,每次进食,他抗拒的眼神近似疯狂让人害怕,他想自残了断生命,非但不配合治疗和进食,所以能动的半边手脚也只能绑着。那天中午鼻饲时,他紧紧地咬紧牙关,脸憋成酱紫色,他妻子在一旁哭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看不下去了,走到他床前道:“王老师,我是编辑,与你是同行。我见过你发表过的诗歌,写得真好!”这善意的谎言出奇效了,他惊异地看着我,转而笑了。他在绝望中发现了自己生命中有意义有价值的亮点。从此以后,我常过去和他谈谈编辑部的事,他转动眼,聚精会神地听着,渐渐能配合治疗了。</span></p> 无法承受之重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在病房陪护病人,看着输液瓶,拿饭喂水,那都没有什么问题,如果面对神志不清的痴呆老人,要端屎弄尿,的确最考量人的耐心和孝心。老人大多会出现排泄系统的毛病:便秘、淋漓不尽、褥疮、大小便失禁等问题。大多数老人最在乎身体上的这种痛苦,病房里的呻吟声就是“大便……”“小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父亲在老年时,也为此受折磨,喜怒哀乐都围绕着大小便转。那时手机还没有普及,某天中午,我正在单位食堂吃饭,传达室转来一个电话是父亲打来的:“报告你一个好消息,我大便大出来了,五条!”父亲很开心,让我分享他“通畅”的快乐。我并不恶心,反倒安下心来,只是我不会去弄屎尿,换尿片,这是底线。找护工解决,无论什么价格都愿意。但在病房里大多数家属都在做这件事:儿子为母亲擦身换衣,女儿为父亲端屎接尿,只是憋着心火,嘴里冲冲的,手势重重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靠病房门口的床上躺着一位老者,脑梗、痴呆、很安静。原以为不会动的他,乘看护不在,慢慢地支起了身体,他右手吊着针,左手套着长筒袜子,他用吊针的手去拉扯套在左手上的袜子,颤抖哆嗦着,微微动弹都十分费劲。看护他的人正在走廊上闲聊,如果看护者回头瞥一眼,他会立即停止动作。那女人喉咙粗、手脚重,又不耐烦,猜不出是他的什么人,既不像妻女,又不像保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老者皮肤细腻光泽,似是曾经养尊处优享过福的人。他一点点地将长袜子拉下,难为他的是,越往下拉越难扯,原来他的手里还缚着一只空塑料瓶,这是为了防止“抓”的功能而设置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像是在看惊险片,看看老者,又看看门外,我希望老者能顺利地把手上套的袜子拉下来,又担心被门外的人发现闯进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终于,老者拉脱了袜子,连同塑料瓶,将左手腾了出来。原来他的左手功能很好。他先将身上装尿的塑料袋扯掉,扔在地上,接着去抓邻床茶几上的碗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邻床的家属马上找来他的看护人,只见她进门大喝一声,劈里啪拉一顿收拾,老者又恢复原状躺好,手上重新套上袜子,缚上塑料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过了一会儿,有个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在老者床前看了好一会儿问:“吴师傅啊,哪能啦?好伐?”我心想这老者还有徒弟来探望,又疑惑他未带慰问品,语言上也没有那份恭敬。后来才知道,那中年男子是他儿子,很凶的那个女看护是他女儿。老者痴呆多年,行为失控,以前经常离家失踪,全家出动寻找。最无语的是大小便失禁,有时会将大便包好放在衣柜里……唯有大声呵斥,他才有所收敛。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吴师傅的儿女尽管对老人没有和颜悦色,但也尽了服伺的义务,这一幕幕让人心酸。</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中国已进入老年社会,小老人服伺老老人已成常态。我们这一代兄弟姐妹可以轮流服伺父母,而我们的下一代都是独生子女,经济负担沉重,照护精力有限,社会医疗照护支撑不足。当我们老到失智失能时,我们的处境不会比我们的父母更好。</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