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始之门

黑山鬼窟

天地设位，而寒暑移；日月代明，而昼夜行。万物之生，莫不有始；万化之成，莫不有终。然则，终者果为寂灭之境乎？始者真为肇创之端乎？《易》曰：“终则有始，天行也。”此非循环之宿命，乃宇宙呼吸之节律，生命跃迁之枢机。抱朴子言：“始必终而天地无穷焉”，非谓天地有尽，实言其运行不息，终始相衔，如环无端。故知终始者，非时间之两端，实乃存在之两极，是生命在浩瀚时空中，一次又一次的自我超越与回归。

溯古观今，终始之思，贯穿华夏文明之血脉。《诗》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初者，如春雷破冻，万象萌动，人心最炽热之志；终者，如秋水澄澈，万籁归宁，精神最沉静之境。然世人多勇于始而怠于终，如溪流发于高山，奔腾激越，终至沙碛而涸。唯圣人不然，《荀子》言：“有始有卒者，其惟圣人乎？”此“卒”非终结，乃“成”也，是志业之圆满，是德行之不亏。文王之兴周，始于忧勤，终于逸乐，非安于逸，实乃忧勤之果熟也。郭子仪一生戎马，富贵寿考，哀荣终始，人臣之道无缺，其所以能“终始”者，非侥幸，实因每一步皆如履薄冰，念终始，典于学，故能“咸有一德”，德行终始不衰杀，是乃日新。

若将文明视作一座宏大的建筑，终始便是其基石与穹顶。《书·说命》曰：“念终始，典于学。”学，非止于诵经读礼，实为一种存在方式——以“终”为镜，照见“始”之初心；以“始”为灯，照亮“终”之归途。此学如“艮”卦，位在东北，为万物之所成终，亦为所成始。丑为岁末，寅为岁初，于寒尽春来之际，见生死相续，枯荣互转。此非地理之方位，实为精神之坐标。当一个人立于人生之“东北”，既见功业之将成，亦感新机之萌动，此际，若能“慎厥初，惟厥终”，则可于巅峰处见深渊，于圆满中见虚空，从而不滞于成，不溺于败，如《乐记》所言：“终于羽，始于宫。”羽声幽微，宫声宏远，终非寂灭，而是宏大叙事的重新开启。

吾尝夜读《太甲》，至“天位艰哉”句，不觉掩卷长叹。德者，治乱之枢，安危之本。明君慎其所与，如匠人择木，如农夫选种。与贤则兴，与佞则亡。此“与”字，岂止于用人？实乃生命之选择，是灵魂对道路的确认。终始之间，最见人性之光辉与幽暗。房玄龄佐太宗，功名终始，非独智谋，更在其“始于忧勤”的清醒；娄师德“能以功名终始”，非无过失，而在其“终不伐善”的谦退。此等人物，其生命如长河奔海，不因中途之曲折而改其向，不因浪花之喧嚣而失其深。其情之挚，不在豪言壮语，而在日复一日的坚守，在每一次“于终思始”的警醒中。

终始，实为“一”的两面。《易》曰：“原始要终，以为质也。”质者，本体也。始非无中生有，终非化为乌有，皆“一”之显隐、动静、开阖。如四季轮回，冬之终，实为春之始；夜之尽，即为昼之临。此理通于天道，亦贯于人事。德行之修，若不能“终始惟一”，则如浮萍无根，纵有繁花，终归飘零。故《注》言：“德行终始不衰杀，是乃日新。”日新者，非日日新奇，乃日日归本，如树木年轮，每增一圈，皆向根脉更近一步。终始如环，非退转，乃螺旋上升，是生命在更高维度上的自我重逢。

曾见古寺老僧扫雪，雪落石阶，簌簌有声。问其何为？答曰：“扫去昨日，迎向明日。”又问：“明日之后又如何？”笑而不答，唯见雪光映其眉宇，如月照寒潭。此一瞬，我忽悟：扫雪非仅为净地，实为净心。每一下竹帚，皆是对“终”（昨日之尘）的清理，亦是对“始”（明日之净）的迎接。此即“念终始，典于学”的日常呈现。又见工匠琢玉，刀锋游走于璞石，每去一分瑕疵，玉之光华便增一分。终了，玉成器，光华内蕴。然工匠抚之，神色平静，无喜无悲——因他深知，此“终”非止境，而是另一段“始”的起点：玉将入世，承载礼乐，见证人情。此等瞬间，终始之门悄然开启，平凡中见永恒。

人至花甲，常感“终”之迫近：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激情渐退。此即生命之“东北”——成终之位，亦成始之机。若执于“终”为终点，则悲从中来；若悟“终”为转机，则心门顿开。刘贵传言：“万物成，终始乎艮。”此“成”非结束，而是成熟，是能量的积蓄与转化。如种子入土，看似终结，实为生命最深的孕育。此时，当如《太甲》所警：“惟明明后，慎厥与。”慎其所交，慎其所为，慎其心念。于临界处转身，以“终”为镜，照见初心未改；以“始”为灯，照亮前路未明。

吾家旧宅有井，青石为栏，深不可测。祖母言，此井自曾祖时掘，百年来，汲水不断。井壁苔痕斑驳，如岁月之书。每当我俯身观之，见水中月影摇曳，恍若看见家族之源流：始者，一锄一镐，掘土见泉；终者，代代汲饮，滋养生命。此井，即吾家之“终始之门”。它不言不语，却以水之恒常，教我“始于忧勤，终于逸乐”的真义——乐非懈怠，乃勤之果；终非寂灭，乃生之延续。

立于当下，回望文明长河，终始之思，愈发清晰。今人多求速成，忽于“始”之根基，更惧“终”之责任。创业则盼一夜暴富，修身则求立地成佛。然《诗》云：“慎厥初，惟厥终，终以不困。”无慎初之志，何来有终之果？终始如舟之双桨，缺一不可。真正的“善始美终”，非外在功业之圆满，而是内在德行之不亏，是“咸有一德”的生命状态。如郭子仪，非无败绩，而能终始无缺，因其心常在“念终始”之警醒中。

七律·终始

终始相衔天道行，

春从冬尽破寒冰。

慎初惟恐根基浅，

念末方知德业成。

扫雪僧心明夜永，

琢玉匠手见春生。

人间万事皆如此，

一念回旋万古平。

写在后面：

当我们在时代的洪流中奋力前行，是否还记得回头望一眼那“终始之门”？我们所追逐的“终”，究竟是终点，还是另一个“始”的起点？而那个最初的“始”，又是否依然在灵魂深处，如星火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