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蚌寺：与佛眼相遇的那天午后

自在

　　

车出拉萨，向西缓行约十公里，当雄峻的根培乌孜山坳间浮现出一片白色建筑群时，哲蚌寺便到了。它静卧于山南坡上，宛如一幅巨大的唐卡自天际垂落，铺满整个山峦，气势恢宏。这座由宗喀巴大师弟子绛央却杰在1416年创建的古刹，是格鲁派最大、地位最受尊崇的寺院，鼎盛时僧侣逾万人，其声名远播雪域内外。

“哲蚌”，藏语意为“米聚”。鳞次栉比的白色殿堂与僧舍，远远望去，如堆积山间的巨大米堆，象征着佛法与智慧的丰饶繁荣。它与甘丹寺、色拉寺合称拉萨三大寺，构成了藏传佛教的精神高地。



　　

步入寺中，仿佛瞬间从尘世跨入了另一个时空维度。曲折的巷道在光影中明灭，阳光透过低矮的窗棂，恰好照亮墙壁上斑驳的古老壁画。踏入措钦大殿，幽深仿佛无尽，唯有万盏酥油灯在静默中摇曳，构成一片光的海洋。那温暖而神秘的光晕，映照着色彩浓烈的唐卡、高高垂下的经幔、琳琅满目的供品与法器，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酥油香与陈年木头、岁月尘埃混合的气息，厚重得几乎可以触摸。



　　

那日下午，寺内出奇地宁静。远离廛市的喧嚣，游人稀少，连喇嘛的身影也难得一见。记得走进一座殿宇，内中装饰华丽，灯火通明，四周满布着佛、菩萨、弟子、护法以及历代祖师的造像，他们形态各异，刻画鲜明，情感仿佛呼之欲出。那强烈的色彩，一尊尊令人心生敬畏的庄严宝相，一时竟充塞了视觉，让我感到一丝目眩与恍惚。殿内静极，只有我和朋友两人，如误入秘境的他乡异客，无人引导，亦不通藏文，只凭着直觉在巨大的寂静与满目神佛的注视下缓缓移动，内心竟生出几分无措与孤独。

藏传佛教，堪称“像教”。其造像体系庞大精严，从慈悲安详的佛、菩萨，到忿怒威严的明王、护法，再到智慧空行的佛母、功业卓著的祖师，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神佛世界。与汉传佛像低眉垂目、沉浸于内在沉思的神态不同，这里的佛像，大多是双目圆睁，清澈、澄净而又无比锐利，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最深处。



　　

起初，这种无所不在的“直视”令人无所适从。当你迈入大殿的那一刻起，便仿佛被推入一间氛围肃静而紧张的手术室，那一道道目光如同无影灯，将你从外到里照得通透。你试图避开，眼神故作游离状，却分明感到那种注视如影随形；你感到浑身不自在，萌生去意，又生怕这丝“逃离”的念头已被看穿；你想保持外在的从容，举止力求得体，却担忧这不过是可笑的矫饰；你想表现出敬畏，谨言慎行，又疑虑被看出并非出自本愿，而是另一种形式的表演。在这众多目光的笼罩下，形体似乎已不再重要，你所忧惧的，是内心一切幽微的、甚至连自己都不愿直面的角落，都被那清正的目光一览无余。内心的诸多执念、妄念，此刻都成了沉重的负担，让你感到窘迫，难以解脱。

　　

然而，当你停止这徒劳的挣扎，试着将呼吸调匀，让心绪慢慢沉静下来，你会发现，佛的目光其实从未改变，它始终是那样清正、纯净，饱含着一种亘古不变的悲悯与关注。那微微前倾的身姿，并非为了施加压力，倒更像是一种殷切的俯就，一种无声的邀请，期待与你进行一场心灵的沟通，倾听你最真实的诉说。先前所有的不安、窘迫与针刺般的感觉，原来并非源于佛，而是源于自己内心生出的重重壁垒，是“我执”在无明中的自我困顿。一念及此，心中顿时豁然开朗，如释重负，再看那些佛像，目光中便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亲切，由心感到今生此刻，与佛的距离，竟可以如此之近。



　　

这不禁让我想起关于莲花生大师的传说。当年大师应请入藏弘法，赞普赤松德赞亲往迎接。就在那短暂的瞬间，赞普心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杂念，竟被大师当即看破，并施以法术示现神通，令赞普与所有大臣惊佩不已，顶礼膜拜。赤松德赞，这位被后世尊为“吐蕃三法王”之一的英主，其心念在莲花生大师的慧眼面前亦无可隐匿，何况我等沉溺于尘劳的凡夫俗子？



　　

再者，佛经有云，十方三世，佛世界之多，犹如恒河沙数，无量无边。在这无垠的法界之中，我们的心又能逃向哪里？终究是“逃诸天地之外，亦不能出慧眼之中”。正如《金刚经》所言：“尔所国土中，所有众生，若干种心，如来悉知。”在佛的究竟智慧面前，一切众生的起心动念，皆是洞然明了的。那么，唯一的途径，或许并非逃避或伪装，而是“老老实实把你的心底全部打开”，或者说，回归到那种“根本就没有什么可打开”的自然状态。佛所乐见的，正是那颗褪尽铅华、不着尘埃的，自然、纯真、空明、无住的心。



与侧重“悟”的汉传佛教相比，藏传佛教在经典与教义上，常被认为更接近原始佛教的风貌，强调严谨的戒律与精进的实修。同时，它又深深融入了雪域大地古老的苯教文化，形成了仪轨繁复、庄严神秘的独特面貌。在人类文明的早期，先民们便是以那颗单一而纯粹的心，敬畏自然，祈祷天地，以求平安。而藏传密宗的信徒们，则将这种全身心的投入与呼唤推向极致。从那些匍匐于高原之路，不畏艰辛，三步一叩，衣衫褴褛却眼神坚定的朝圣者身上，我们看到的，正是这种源自心底最深处、最炽烈的渴望与呼唤，足以让任何旁观者感到深深的震撼与肃然起敬。



　　

心，是善恶的根源，也是烦恼与智慧的源头。在尘世的喧嚣与纷扰中，我们的心常常不知如何安放，如何把持。而在这里，在哲蚌寺那个安静的午后，当我的肉眼与佛的慧眼坦然相对时，内心的躁动与旁骛竟渐渐平息。仿佛将一颗在红尘中沾惹尘埃的心，小心翼翼地托付到佛的手中，祈请那慈悲与智慧的力量，为其洗去蒙蔽，重现本有的光明。



　　

许多从西藏归来的人，心态常会悄然变化。是什么促成了这种改变？是那里雄浑洁净的雪山圣湖，是那仿佛触手可及的湛蓝天空与流转白云，是那辽阔无垠的草原，更是那些信仰虔诚、眼神澄净的人们。这一切外在的境缘，都如同清凉的甘露，洗涤着我们的眼与心。而西藏寺庙中，那历经千年信仰之力加持的殊胜氛围，那仿佛具有强大“加持力”的众佛凝视，更能于无声处，叩响心扉，让人在某个瞬间，照见自己本心的光明与无碍。



　　

立于哲蚌寺顶，山风猎猎，吹动衣襟。俯瞰下去，拉萨河谷在远处铺展，现代化的拉萨城依稀可见。而回望身后，这片如白色米堆般凝聚了六百年信仰、智慧与艺术的建筑群，在高原炽烈的阳光下，沉静而庄严。它不仅仅是一座信仰的高地，更是一座鲜活的历史与艺术博物馆，这里的每一座殿堂，每一幅壁画，每一尊造像，乃至每一块被岁月磨得光亮的石头，都浸透了六百年的晨钟暮鼓，低语着关于智慧、慈悲与心性解脱的永恒秘密。



　　

在漫漫人生路上，或许我们都需时常寻一处这样的“哲蚌”，不一定是远方的寺庙，也可能是内心的一刻宁静，停下来，坦然迎接那束源自本真、清澈如初的目光，审视自己，然后，轻装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