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教儿打东洋

邮集制作黄敏华

母亲教儿打东洋

那年冬天特别冷，风像刀子一样刮过村口的老槐树。我娘坐在炕沿上，一针一线地给我缝着棉袄，针脚密实得像她从不曾说出口的牵挂。她没读过书，也不懂什么大道理，可当队伍从镇上走过，喊着“打东洋、救中国”的口号时，她默默把我的名字写在了参军的红榜上。

她说：“儿啊，咱家没旁的指望，就盼你活着回来。”可她还是送我走了，背着干粮袋，一直送到十里外的山口。回身时，我没敢回头，怕一看见她站在风里的影子，就走不动了。

后来听乡亲说，娘常在油灯下给前线的战士纳鞋底，一纳就是半宿。她说：“穿了咱家做的鞋，走得稳，打鬼子才有劲。”她不认得那些战士，可她把他们一个个都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村里的妇女组成了支前队，抬担架、送饭、洗衣裳，哪样苦活累活都抢着干。她们不是兵，却用最柔软的肩膀，扛起了这场战争的后方。

九一八的警钟响了又响，从东北的黑土地一直传到我们这南方小村。娘不识字，却记得那个年份——1931。她说，从那天起，天就再没真正晴过。可她也记得，从那时起，女人不再只是灶台边的身影。村里的姐妹们组织起识字班，学唱抗战歌，夜里轮流站岗放哨。谁家儿子上了前线，全屯子人一起养活那家老小。

我曾在一张旧信封上见过一句话：“人民战争，就靠千千万万个这样的娘。”那一刻我才明白，我们打的不是一场靠枪炮就能赢的仗，而是一场靠人心托起来的生死之战。

八十年过去了，街上的孩子已经不知道什么叫“东洋兵”。可每当我看见邮局门口贴着的那套新邮票——上面有战士冲锋的身影，有母亲送别的背影，有旗帜在硝烟中飘扬——我的心还是会猛地一紧。

那邮票上写着“2025：胜利八十周年”。时间走得真快啊。可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会随时间褪色。比如娘临行前塞进我行囊里的那块红薯干，比如她在村口久久不肯离去的背影，比如她总挂在嘴边的那句：“打完了，就回来。”

这些年，我走过不少地方，看过不少纪念馆。最让我站住脚的，是一面刻满名字的墙。没有军衔，没有官职，只有一个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张大娘的儿子、李家屯的二柱、王家的女儿小芳……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有一个母亲曾彻夜难眠。

她们不曾拿枪，却比谁都清楚什么叫牺牲。她们把最疼的骨肉送上战场，然后自己咬牙活着，种地、织布、救伤员，把“家”这个字，活成了“国”的一部分。

前些日子，孙子拿回一张学校发的抗战主题明信片，上面画着战士和旗帜，写着“1931-1945”。他问我：“爷爷，那时候的妈妈，也像奶奶一样吗？”我点点头，眼眶突然热了。

是啊，她们都一样。一样的手，纳过千层底；一样的心，装着小家，也装着天下。她们不懂政治，却懂得一个最朴素的道理：没有国，哪有家？

有时我在想，什么叫“红色基因”？后来我懂了，它不在口号里，不在课本里，而在娘那一针一线的鞋底里，在她送我走时那一句“活着回来”里，在她明知可能再也见不到儿子，却依然说“去吧”的那一瞬间里。

这种基因，是用眼泪和沉默铸成的，是用无数个母亲的放手与坚守传下来的。

九十四年了，那场战争早已远去。可每年九月十八日，村里的广播还是会放那段警笛。娘走了很多年，坟头上的草绿了又黄。我带着孙辈去扫墓，顺手把一枚纪念邮票轻轻压在碑前。

邮票上，一个母亲正替儿子整理衣领，眼神坚定，像在送他去赶一场必赴的约。

台儿庄的炮火熄灭了，可那场战役的故事还在老人嘴里传着。听说有个娘，儿子战死在那儿，她没哭，转身就加入了担架队，说：“别人家的孩子能死，我家的能，别人的也要活着回来。”

这样的故事太多，多到说不完，也记不清。可正是这些说不清的名字和面孔，撑起了那段最黑暗岁月里的光。

有张纪念封上写着“大捷惊雷”，底下是1931到2025的年轮。我看着笑了。是啊，惊雷之后，是长久的平静。可谁又知道，那雷声里，藏着多少母亲压在心底没喊出的一声哭？

胜利那天，我在前线听见广播里喊“万岁”。我没跳没喊，只蹲在地上，掏出怀里娘给的那块旧手帕，擦了擦枪。我想，她要是知道，该多高兴。

后来听说，那天晚上，村里所有的母亲都坐在门口，望着北方，一坐就是一夜。她们不说话，只是等，仿佛只要坐着，就能等到儿子的脚步声。

如今，“全面抗战”四个字印在新出的邮票上，配上1931到2025的时间跨度。我摩挲着那张票，忽然觉得，这不只是纪念一场战争，更是纪念一种选择——千千万万母亲，在家与国之间，选择了后者。

她们不是英雄，却成就了所有英雄的出发。

那套黑白为主调的邮票，像极了那个年代的照片。士兵、纪念碑、老城墙……一切都沉甸甸的。可最打动我的，是其中一枚角落里的画面：一位母亲低头缝补军衣，灯影摇曳，像在守着整个民族的夜。

这枚票，我留给了孙子。我说：“等你长大了，就知道这上面，不止有战争，还有爱。”

和平鸽飞起来了，武器交叉成束，不再为杀戮，只为纪念。孙子问我：“战争真的不会再来了吗？”我说：“只要还有母亲愿意教儿打东洋，也愿意教儿守护和平，我们就不会输。”

延安的山，还是那样苍茫。听说那里的纪念馆里，陈列着当年妇女支前用的扁担和布鞋。我没能再去看看，可我知道，那条通往胜利的路，是她们一针一线、一步一脚印走出来的。

娘走了，可她的影子还在。在每一封家书里，在每一枚邮票上，在每一个讲给下一代的故事里。

她不曾留下照片，可她的模样，我一辈子都记得：灯下低头缝衣，风吹起鬓边白发，像一面不肯倒下的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