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柿子

风过无痕

车到山脚，便再也走不动了。不是路窄，而是那一片灼灼的红，劈头盖脸地涌来，将天地都染透了，也仿佛将我的脚步黏住了。

我索性下了车，一个人慢慢地往里走。这哪里是结果子，这分明是一场燃烧，一场寂静而盛大的乡野的典礼。

车转过最后一个山坳，整片山谷便毫无预备地扑进了眼里。那一刻，心是猝然静了的，随即又涌起一股暖融融的颤动。

那不是一星半点儿的红，而是浩浩荡荡、漫山遍野的

仿佛晚霞不小心跌碎在了人世间，或是秋之神打翻了她的胭脂盒，将一整个山坡都染透了。

你看那柿子树，多是些老树，虬枝盘错，铁黑色的枝干如瘦骨嶙峋的手臂，倔强地伸向秋日高远的天空。而就在这苍黑的铁线上，却累累地、密密地，缀满了无数只小灯笼。

那红，不是城里花坛中月季那种娇滴滴的红，也不是枫叶那种经了霜便有些凄艳的红。它是淳厚的，温润的，像陈年的丹砂调了蜜，又像夕阳的酡颜融化后，一点点沉淀下来，凝在了这山野之间。

有的叶子还未落尽，黄绿斑驳地衬着，那柿子便红得更有层次；有的早已落光了叶，干干净净的，只剩下一树纯粹的、饱满的红，映着碧蓝如洗的天，那颜色，简直要让人从心里发出叹息来。

山风是凉的，带着枯草与泥土的气息，悄然掠过。满树的红柿子便微微地颤着，像一团团凝固的火焰，在风里有了生命，窃窃地私语着。

阳光斜斜地照过来，那柿子皮薄薄的，几乎是半透明的，能隐隐看见里头甜软的、流动的瓤。

光在柿子与柿子之间跳跃，流转，整片山坡便仿佛浮动起一层融融的、蜜色的光晕，看得久了，竟觉得周身也暖了起来。

走得近些，才将那一片绚烂看得分明。一棵棵柿树，虬枝盘错，苍劲地向着灰蓝的天空舒展，像是写意画里最道劲的几笔焦墨。

而那一颗颗熟透的柿子，便密密匝匝地挂在枝头，红得那般饱满，那般滚烫，像无数盏小小的、暖盈盈的灯笼。

它们沉甸甸地垂着，将枝条都压得弯下了一个温柔的弧度。那红，也是有层次的；有的熟得透了，是一种浓得化不开的绛红，像陈年的玛瑙；有的还带着些许橙黄，在日光下透亮亮的，像上好的琥珀。

这光景，不知怎的，便让我想起唐人笔记里的句子：“忽逢野涧，霜柿烂然。”千年前的诗人，所见的想必也是这般“烂然”的景致罢。

那“烂然”二字，用在这里是再贴切不过了；它不是腐朽，而是一种熟到极致、美到极致的绚烂与热烈。

树下，是三两个忙碌的乡人。他们并不喧哗，只静静地用那长长的竹竿，梢头开了一个巧妙的岔，小心翼翼地伸向柿蒂，轻轻一拧，一颗完整的柿子便落了下来，被底下的人用布兜稳稳地接住。那动作是舒缓的，带着一种与土地打交道的、世代相传的节律。他们的脸上，被岁月与风霜刻满了沟壑，此刻映着那柿子的红光，便也泛着一种满足而平和的光泽。

偶尔有熟透的软柿被碰落，“噗”的一声，在地上绽开一滩甜蜜，引得几只贪嘴的麻雀忙不迭地飞来啄食，平添了几分生趣。

我走近一棵老树，伸手抚摩那粗粝的树皮。记忆的闸门，轰然一声便被撞开了。也是这样的秋天，祖母会拿着长长的竹竿，头上小心地劈开一道缝，用来卡住柿子的细枝，轻轻一拧，便摘下一个。我们这些孩子，是等不及的，在树下仰着头，张着嘴，像一窝待哺的雏鸟。

偶尔有那熟透了的，自己落下来，“噗”的一声，摔成一滩甜腻的金红。我们便抢着去舔那溅在石上的汁液，那股子纯粹的甘甜，能从舌尖一直暖到心底里去。祖母总是笑着说：“慢些，慢些，都是你们的。”她的声音，和着这山风，此刻仿佛又在我耳边响起来了。

我正出着神，一个苍老而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是城里回来的娃吧？尝尝，甜哩。”

我回头，是一位戴着旧毡帽的老乡，脸上是刀刻一样的皱纹，笑容却像这秋阳一般暖和。他手里捧着几个刚摘的、红得最正的柿子，不由分说地塞到我怀里。

那柿子沉甸甸的，带着他的体温。我学着儿时的样子，小心地撕开一点皮，低头一吸，一股凛冽的、毫无杂质的甘甜，瞬间涌满了口腔。

这甜，不是糖果那种浮泛的甜，它厚实、醇正，带着山野的魂魄与阳光的筋骨。我连连点头，说：“甜，真甜。”老乡便满足地笑了，那笑容里，有和我祖母一样的东西。

归途上，一位大姐硬是塞给我一篮柿子，笑着说：“自家东西，甜得很，拿去尝个鲜。”我推辞不过，只得接了。那柿子在我手中，温润的，沉实的，像一颗颗有着体温的心脏。

回到城里，我将那篮柿子置于窗台。夜渐深了，窗外是都市不眠的灯火，一片冰冷的辉煌。

而这一窗小小的、暖红的光，却像故乡默默凝望着我的眼。

我忽然明白，那一抹乡愁，原不是虚无缥缈的；它是有重量，有温度，有颜色的。

它便是这一枚枚秋霜里捂红的柿子，沉甸甸地，挂在我心灵的枝头，永远，也不会凋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