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三</p><p class="ql-block">我们在以前已经说过,语音尽管在那里变,这个变动大体上是不表现在文字上的。现在诵读文言,实际上是用的现代字音,甚至不妨说是用的各人方言(许多平常说国语的人读古诗词是用方言语音)。所以,除了研究中国音韵学的人,大家都不去理会一个字的古音怎么样。可是在诵读文艺作品时多少有影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天我站在江边,秋阳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远处高楼林立,而近处一座飞檐翘角的廊桥静静横卧,仿佛在提醒人们:有些东西虽被时间推远,却并未真正消失。就像我们读古诗,嘴上念的是今天的音,心里却想追回千年前的韵。可语音早已流转,字音换了模样,我们还能听见李白吟诗时的那一声叹息吗?</p> <p class="ql-block">第一</p><p class="ql-block">是韵脚。因为语音的变动,原来同韵的字现在会不同韵。例如:</p><p class="ql-block">水国秋风夜,</p><p class="ql-block">殊非远别时。</p><p class="ql-block">长安如梦里,</p><p class="ql-block">何日是归期?</p><p class="ql-block">(李白)</p><p class="ql-block">我曾在一个长沙的小巷口停下脚步,听见几个游客正念着这首诗。他们用的是普通话,但“时”和“期”在他们口中已不再押韵,听起来像是两句断开的叹息。这让我想起,语言就像这条江,表面平静,底下暗流汹涌。我们站在岸边,用今天的嗓子读昨天的诗,却常常听不出那原本和谐的回响。</p> <p class="ql-block">“时”和“期”现在显然不同韵。我们既不能勉强一般读者用古音去读这两个字(而且通篇不用古音,独韵脚用古音也不像话),更不能像有些冬烘先生所主张的那样用今音凑合——把“时”读得像“席”或者把“期”字读得像“池”,只有不押韵脚就不押韵得了。</p><p class="ql-block">那天会议室里的年轻女子,专注地听着发言,笔记本上写着“平仄”二字。她或许也在想:我们今天读诗,到底是为了理解,还是为了还原?若连最基本的押韵都已断裂,那诗的音乐性是否也随之流失?可若强求古音,又显得做作。不如坦然接受——诗的美,不止于音韵,也在于意境与情感的传递。</p> <p class="ql-block">其次,是人声的问题。现在国语和北方官话区方言都没有入声,古代人的入声字都分派到平、上、去声里面去了。这有时候也影响到韵脚。例如:</p><p class="ql-block">千山鸟飞绝,</p><p class="ql-block">万径人踪灭。</p><p class="ql-block">孤舟蓑笠翁,</p><p class="ql-block">独钓寒江雪。</p><p class="ql-block">(柳宗元)</p><p class="ql-block">那个拿着书的女孩站在湿地边,风轻轻翻动书页,她轻声念着“雪”,读成上声,清亮而绵长。可这字在唐代本是短促的入声,像刀锋一划,戛然而止。如今我们读它,却拖出了悠长的尾音,仿佛把一场寂静的雪,读成了春日的絮语。</p> <p class="ql-block">这首诗里“绝”“灭”“雪”三个字是入声字押韵。现代人国语里“绝”读阳平,“灭”读去声,“雪”读上声,没有两个字的声音语调相同的了。这个入声韵的问题牵扯到的范围还小。</p><p class="ql-block">那张老照片里的女子,手托着脸颊,目光沉静。她面前的杯子里茶已凉,电风扇缓缓转动,发出轻微的嗡鸣。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入声的消失,就像这种老式生活的退场——干脆、利落、短促的声音,被现代汉语的绵延所替代。我们不再“绝”、“灭”、“雪”地断喝,而是缓缓地说“雪落了”“灯灭了”“路断了”。语言变软了,生活也变慢了。</p> <p class="ql-block">从前人又把上、去、入三声总共包括为仄声,跟平声对立起来。这个平仄对立的原则,不但是诗词歌赋里面声律的基础,并且应用在骈文也应用在散文中的骈句里。一个入声字若是凑巧现代人读上声或去声——那还在仄声的范围之内,没有多大关系;在诵读中若不巧是平声字,那就影响这些诗词歌赋声律了。</p><p class="ql-block">小女孩坐在木椅上微笑,像一朵刚开的花。她不懂平仄,也不知入声,但她朗读《静夜思》时,天然地在“床前明月光”后稍作停顿,仿佛本能地感知了节奏。这让我想到,也许声律的美,并不全靠准确的古音来维系。人心自有韵律,情感自有节奏。即使我们读不准“雪”字的入声,只要心中有孤舟独钓的寂寥,那诗的灵魂仍在。</p> <p class="ql-block">入声字在诵读的范围内也许比较容易补救,比如说,把它读得像去声而且极短。短到足以和去声分别界限。困难在于辨别现代人的阴、阳、上、去声的字里哪些是原来的入声字。这没有简单的规则可以供我们应用,只有遇到犯疑的字就去查字典。我们在诗词里入声字旁边加点作记。</p><p class="ql-block">我翻开那幅山水画的复制品,月光照在山顶小屋,松树静立,江雪无声。画旁我用红笔标了几个点:“绝·”“灭·”“雪·”。这不是为了读得更“正确”,而是为了提醒自己:有些声音虽已消逝,但它们曾在诗中留下印记。我们无法复活古音,却可以怀着敬意去倾听那些沉默的痕迹。</p><p class="ql-block">读文言,本就不只是读字,更是读时间。语音变了,但我们仍愿在秋风里,念一句“何日是归期”——哪怕“时”与“期”不再押韵,那声追问,依然动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