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暮春的风裹挟着紫荆花瓣掠过老屋斑驳的墙垣,恍惚间,我又看见那个瘦小的身影立在门槛边。她穿着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衫,鬓角几缕银丝随风飘动,眼角细密的皱纹里盛满温和的光。二十四年光阴如溪涧流水潺潺而去,可每当想起母亲,那些封存在记忆深处的画面总会鲜活地铺展在眼前,像一幅浸染着泥土芬芳与人间烟火气的长卷,徐徐展开便氤氲出令人心颤的温暖。</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负重前行的脊梁</span></p> <p class="ql-block"> 母亲的身形始终与“纤弱”二字相连。一米五出头的个子被岁月压得更显佝偻,黧黑的皮肤裹着凸起的骨节,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可就是这样一副看似不堪重负的身躯,却撑起了整个家庭的穹顶。父亲远在二百多公里外的硫铁矿做工,一年到头难得归家几次,家里七张嘴等着吃饭,生产队里却只有一个人的工分。母亲把自己活成了永不停歇的陀螺,三百六十五天几乎日日出工,犁田耙地之外的农活样样精通。收割时节,她总要挑着百斤重的稻谷往返于稻田与晒谷场之间,几公里崎岖山路在她的脚下延伸成坚韧的生命轨迹。汗水浸透了粗布衣衫,盐霜爬上了她的衣襟,可她总是笑着说:“干活累不死人,睡一觉力气就回来了。”</p> <p class="ql-block"> 生产队的记工员身份见证了母亲难得的文化素养。油灯昏黄的光晕里,她戴着老花镜核对工分册,算盘珠子在她指尖噼啪作响。遇到生僻字或复杂运算,她会虚心请教我这个刚上学的孩子。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她微驼的背上,投下细碎的影子,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这个坚强的农村妇女,正用最原始的方式守护着全家的生存底线。自留地里的菜畦是她精心打理的调色板,番薯藤爬满了篱笆,芋头叶舒展着翠绿,这些零星的土地产出,填补着口粮的缺口,也滋养着孩子们的成长。</p> <p class="ql-block"> 家中六个孩子的衣食住行全靠她一人操持。清晨天未亮透,灶膛里的火光已映红她疲惫的脸庞;夜晚纺车吱呀作响,棉线缠绕着她布满老茧的手指。她的动作永远带着风一般的利落,走路带起尘土,说话语速飞快,连生气都像骤雨般来得快去得急。多年后我才懂得,这种近乎急躁的节奏,不过是生活逼迫出的求生本能。就像田间那些被烈日暴晒仍倔强生长的野草,母亲把生命的韧性编织进每一个日常的瞬间。</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广厦千间的善意</span></p> <p class="ql-block"> 若说生活的重担锻造了母亲的刚强,那么天性的淳良则赋予了她超越物质匮乏的精神丰盈。小时候家里难得杀只鸡鸭,香气刚漫过篱笆,母亲便差遣我把一碗碗热气腾腾的肉汤送到左邻右舍。待我们端着空碗回来,锅里往往只剩几块骨头。“好东西要大家吃才香”,这句朴素的话语,成了刻在我灵魂深处的人生箴言。亲戚来访,哪怕自家正咽着咸菜配稀饭,她也定要宰杀那只珍贵的下蛋母鸡;探亲归来带回的糖果饼干,总在路上就被分发殆尽。她的手似乎天生不愿攥紧东西,总是张开着给予,仿佛分享本身就是比品尝更深层的满足。</p> <p class="ql-block"> 对外人的求助,母亲从不推辞。外公外婆家的难处、舅舅们的困顿、甚至素未谋面的乡邻托付,只要找到她门前,总能得到尽心尽力的帮助。渐渐地,她在老家村落树立起特殊的威望。每年正月初六年例,我们家总会迎来大批操着客家方言的访客,他们带着自制的年糕腊味,把简陋的堂屋挤得水泄不通。母亲穿梭在人群中,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喜悦,那种因付出而被需要的幸福感,让她平凡的生命焕发出耀眼的光芒。</p> <p class="ql-block"> 这种无私的爱延续到子女身上更是细腻入微。小学时代交柴禾的任务曾让我惶恐不安,是母亲放下手中的活计,陪我钻进山林挥动柴刀;寄宿求学的日子里,每逢墟集日准能收到装着芋头饭的竹篮;高考前夕,那碗炖着药材的老母鸡汤汁,至今仍在舌尖留存着温暖的余韵。记得考上大学去火车站报到那天,母亲执意挑起沉重的行李走在前头,瘦小的身影在乡间小道上摇晃,汗湿的后背贴着补丁摞补丁的衣裳。我跟在后面,泪水模糊了视线,突然明白所谓母爱,就是把自己的孩子放在心尖上疼,哪怕自己累弯了腰。</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润物无声的智慧</span></p> <p class="ql-block"> 移居城市后,母亲展现出惊人的适应能力。初来乍到的大院生活,并未难倒这个来自乡村的老人。她很快摸清了垃圾定时定点收集的规则,不仅认真分类自家垃圾,还顺手帮邻居带走门口的废弃物。起初有人误会她是清洁工,得知真相后反而对她肃然起敬。厨房成了她新的战场,面对儿媳对饮食的讲究,她虚心学习烹饪技巧,没过多久就做出令全家满意的饭菜。最令我惊叹的是她教孙儿识字的情景——用硬纸片做成卡片,耐心地指着上面的字反复念诵,竟让顽劣好动一岁多的小孙子认识了上百个汉字。</p> <p class="ql-block"> 母亲处理人际关系的智慧如同春雨润物。科室领导夫人患病住院时,她独自带着水果前去探望,几百元的慰问金不知攒了多少个日夜;校长办公室那篮从父亲那里带来的点心,无意间为我日后的职业道路铺平了些微坎坷。更难能可贵的是她与儿媳的相处之道,面对生活习惯的巨大差异,她主动改变自己,学着整理收纳,适应城市的卫生标准。当夫妻间偶有摩擦,她总是站在儿媳这边,那份通情达理的包容,让原本紧张的家庭关系变得温馨和谐。</p> <p class="ql-block"> 病魔来袭的那个春天,命运给了这个善良的人最残酷的考验。诊断书像一堵冰冷的高墙,隔绝了所有美好的期盼。我们瞒着她四处求医,最终却在省城权威专家处得到绝望的答案。母亲得知真相后异常平静,只是执意要回乡下老宅。最后一个春天,她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晒太阳,消瘦的脸上依然挂着微笑,那些曾经倔强生长的黑发,此刻显得格外刺眼。每次我去看她,她关心的不是自己的病情,而是反复询问孙子的状况,临别时总要叮嘱我们照顾好孩子。直到生命最后一刻,她都在牵挂着别人,唯独忘了自己。</p> <p class="ql-block"> 送葬那天,队伍从村头绵延至村尾。往日有过龃龉的邻居送来丧仪,村民们自发前来帮忙料理后事。灵柩经过之处,听见路人感叹:“这么好的人,走得太可惜了!”我知道,他们说的不是别的,正是母亲这一生的为人。没有惊天动地的业绩,没有显赫耀眼的成就,有的只是日复一日的善良坚守,是对邻里乡亲不求回报的帮助,是对子女毫无保留的付出,是在艰难岁月里始终挺直的脊梁。</p> <p class="ql-block"> 如今站在老屋前,看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墙角的野菊依旧开着,像极了母亲生前最爱戴的那朵绒线花。我开始明白,所谓伟大未必见于轰轰烈烈,真正的英雄主义恰在于凡人琐事中的坚持。母亲用她的一生诠释了什么是“舍得”——舍去自己的安逸,得来的却是众人的敬重;舍去物质的利益,换来的是心灵的富足。那些看似平常的举动,那些不经意间的温暖,原来都是生命最美的注脚。</p> <p class="ql-block"> 夜幕降临,繁星点点,我仿佛看见母亲提着马灯走在田埂上,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那是属于劳动人民的诗意,是刻在我们民族基因里的坚韧与善良。在这样的星光下,我忽然懂得,有些人虽然离开了,但他们的精神会变成种子,落在土里,生根发芽,开出一代又一代的花。而我的母亲,就是那颗最普通的种子,却绽放出了最动人的生命之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