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在冬季

但愿无知

这思念，原是无形无影的，此刻却被这北风刮出了棱角，被这霜花凝出了分量。它不似春日的慵懒，夏夜的黏腻，也不似秋夕的薄凉，而是带着一种凛冽的、不容置辩的穿透力，直直地刺入胸膛。这大约便是冬季的品格了，它要这世间万物，都褪尽铅华，显出最本真的面目来。于是，我的牵挂，也便在这天寒地冻里，滤去了所有浮华的辞藻与虚饰的温存，只剩下一种沉静的、关于“归”的渴念。

这“归”字，说来也简单，不过是从一处到另一处。可这其间的山水迢递，人事沧桑，却又重得让一颗心几乎承载不起。记忆里的炉火，便是在这样的情境下，幽幽地燃了起来。那不是如今便利的暖气，而是一只旧式的、烧得通红的铁炉子，稳稳地踞在老家堂屋的中央。炉膛里，煤块嘶嘶地唱着歌，顶上坐着一把永远咕嘟着的铝壶，壶嘴里喷出的白汽，氤氲了半间屋子，带着一股子水和铁被炙烤后的、朴拙的暖香。祖父总爱在炉边嗑瓜子，用他那满是裂纹的、粗粝的手指，缓缓搓捻着小小的瓜子。他不常说话，只是眯着眼，望着跳跃的火苗，仿佛那火光里，藏着他一生的故事。我便蜷在他脚边的小凳上，捧一本闲书，或是干脆什么也不做，只听着那风声、火声、以及他偶尔一声满足的叹息。那时的光阴，是满的，是实的，像那炉中的火，充盈着一种可以被触摸到的安稳。

如今想来，那炉火所温暖的，又何止是身体？那是一种精神的皈依，是知道自己从何处来、根在何处的笃定。它告诉我，人生的暖意，并非来自外在的、无休止的追逐与获取，而恰恰源于对生命本源的守护与回归。那火光映照下的，是血脉的延续，是无声的教诲，是“家”这个字眼最原始、最温暖的形态。它像一粒种子，深埋在我生命的冻土之下，任凭日后行走天涯，历经风霜，内心总葆有那么一点不灭的微光，在每一个寒冷的时节，提醒着我归去的方向。

风似乎更紧了些，窗玻璃被刮得簌簌作响。我仿佛看见，在那蜿蜒的山路尽头，在老屋的窗棂后面，也正有着这样一双期盼的眼。那目光，或许已有些浑浊，却定然同我此刻的一样，穿透了这千山万水，牢牢地系在彼此的身上。这遥遥的相望，这无言的牵挂，不正是人世间最朴素也最坚韧的联结么？它让这严寒的冬季，有了一种悲悯的温情。我忽然明白，生命的哲理，有时并不在云端，而就在这人间烟火里，在一次次的离别与重逢中，在对那一炉永不熄灭的温暖的共同守望里。

那么，便让这祝福，乘着这北风去吧。愿所有在风雪中赶路的人，心中都有一处不灭的炉火；愿所有望眼欲穿的等待，都能等来那一声推开家门的轻响；愿这世间的思念，终能化作归来的脚步，踏过霜雪，拥抱那份亘古的温暖。

这个冬天，我学会了与往事和解。那些错过的，失去的，遗憾的，都像窗上的霜花，在晨光中化成水痕，滋养着往后的日子。生命本就是一场漫长的归来，我们从青春出发，遍历山河，最终回到内心最初的平静。

归来，在冬季。原来，冬天并非终结，而是为了一场最纯粹、最温暖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