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文/娅妮</p> <p class="ql-block"> 近期,家乡彬州漫山遍野的红柿子在各大网络平台火出了圈。视频中,一树树红彤彤的柿子,犹如千万盏红灯笼,缀满了山涧沟谷的枝枝杈杈。树下林地间的小麦与油菜长势正盛,青葱翠嫩铺展成毯。丹柿映碧野,恰似燃着的星火,点亮了秋日原野的生机,也点燃了人们对田园的热望。林间小屋的顶上,袅袅地飘着几缕炊烟,那一缕缕炊烟,和梯田里锄地的农人,瞬间勾起了城市飘荡的人儿心底深藏的、对故园、对家乡的深深思念。于是,远的、近的摄影爱好者、博主与游客纷至沓来,都想在这片娴静美好的土地上,寻一份心灵的皈依。</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亦跻身其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感受着他们的热忱,倾听着他们的闲谈。我同他们一样,跳起来,去够一颗熟得晶莹透亮的柿子,费力抱住粗糙的枝干爬上一棵老树——时光仿佛倒流回三十年前,童年的记忆骤然清晰……</p> <p class="ql-block"> 小时候,家里也有一棵柿子树,听母亲说,是分产到户时分到的,家家户户都有,却都集中长在沟里,平日有专人看管,唯有每年重阳节前后,村前村后响起“摘柿子喽,摘柿子喽”的吆喝声,父母便备好架子车、枝条笼、蛇皮袋与长钩,全家齐往沟里去收柿子。于我而言,这日子比过年还要隆重,是一年当中最令人向往和期盼的。架子车停在塬畔,我们提着笼、背着袋、扛着钩,深一脚浅一脚往沟底走。我家的柿子树在第一道梯田里,往里数第三棵便是。其实早在集中采摘前,我已偷偷跑去过沟里好几回看柿子,只能远远地看,不敢靠近——怕被看树人当成偷柿贼,骂得狗血喷头。我只偷偷地站在某个山咀上,飞快瞥上几眼,都不敢直愣愣地看,生怕被当作“踩点”的,又惹来几句呵斥。但只要望见树上的果子饱满鲜亮,心里便多了几分踏实和安逸,只静静盼着采收之日到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到了树下,父母叮嘱小孩不许爬树,只在树下摘些够得着的。可我哪里满足于这几颗?更何况树下的柿子都未变软,尝不到那甘醇滋味。等父亲爬到树顶,我便悄悄跟着往上爬。父亲见我还算利落,索性默许了,只嘱咐我别爬太高。我便目光如炬地在枝桠间游走,搜寻熟透的柿子。那些熟得透透的柿子,皮薄如竹膜,透着诱人的亮光。我小心翼翼拽下来,剥去薄皮轻轻一吸,那饴糖般绵密、蜜糖般甘甜的汁液便充盈味蕾,那份满足感,应该是童年最甜美的记忆了吧。</p> <p class="ql-block"> 柿子收完,要肩挑背扛运上塬,再用平板车拉去售卖。父亲挑着沉甸甸的担子,我和母亲各背半袋柿子,迈着沉重的脚步,喘着粗气一步步往上挪,累得满头大汗。忙完后,我还会偷偷溜回沟底,找同学疯玩一阵,或是爬上高高的软枣树,折下一整枝软枣,回去挂在房外晒过辣椒串的铁钉上。等几场秋霜落过,软枣被太阳晒得皱皱巴巴,摘下来咬一口,又是另一番清甜。</p><p class="ql-block"> 收回来的柿子,往往是卖一半留一半。母亲会烧一锅温水,把硬邦邦的柿子一个个浸进去,中途不断添火保持温热。待到次日清晨,原本涩口的柿子,竟变得甜丝丝、脆生生。我常揣上几个带去学校,在同学艳羡的目光里,故意慢悠悠地啃着。也有同学带了柿子来,有的因火太旺被煮得乌青,涩味未褪,吃得他们龇牙咧嘴,引得众人发笑。</p> <p class="ql-block"> 父亲还会在院墙旁用木棍搭个架子,把剩下的柿子一一摆上去,盖上两三层玉米秆,给柿子们搭起个“安乐窝”。落雪之后,架子上积起厚厚一层白雪,原本软糯的柿子冻得硬邦邦的。每当冬夜围坐火炉旁,父亲便去棚里摸几颗冻柿子,放在炉盘上烤得滋滋响,果肉渐渐融化,甜香弥漫全屋,那大抵是记忆中最温暖祥和的冬夜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在那些物资匮乏的年代,柿子不光是农村人艰苦生活中的一丝甜,更是依山靠山的农人一份不可多的经济来源。父亲讲,他十多岁的时候,跟着祖父贩柿子,就是在罗店村的柿林里拉满满一架子车柿子,到旬邑的揪坡头、市村、底庙一带去售卖,赚一点小钱补贴家用。这些年,各种水果琳琅满目,柿子不再是稀罕物,价格低迷无人收购。每到秋季,漫山柿子满挂枝头却无人采收,任其在风中摇曳。谁曾想,这份乡野间的寻常景致,竟成了摄影师镜头里的绝美风光。今年,家乡的柿子无意间爆火网络,那些被乡人视作习以为常的红果,忽然成了远方来客眼中的诗与远方。</p> <p class="ql-block"> 这漫山丹柿,忽让我想起《诗经·豳风》中“八月剥枣,十月获稻”的古谣。原来,我们中国人对田园的眷恋,早已镌刻进文化基因——这累累丹柿,不仅是秋日风物,更是“民亦劳止,汔可小康”的生活写照,是“采菊东篱下”的闲逸情怀,是“鸡犬相闻”的烟火温情。其实,游人追寻的,从来不是一颗柿子的甜,而是在钢筋水泥丛林中走失的本真,是一份“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的松弛和从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一位老人坐在树下,细数着关于柿子的旧事,眼角皱纹里满是岁月的温软。有人问起捂柿的诀窍,老人笑道:“温水要浸够时辰,不能心急,一着急、火一旺就捂坏了,就像过日子,得慢慢来才能尝到甜。”这般朴素的话语,藏着最深刻的生活哲思。正如这柿子,从青绿到火红,从涩苦到甘甜,不都要经过寒霜的洗礼,耐住时光的沉淀吗?人生亦然,那些看似平凡的坚守,终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绽放出最动人的光彩。</p> <p class="ql-block"> 夕阳西下,与火红的柿林交相辉映,染红了半边天际。游人渐渐散去,热闹一天的山涧沟谷重归静谧,只留下虬曲盘错的柿树剪影在暮色中伫立。我拾起一枚落在地上的柿子,剥开薄皮,那甘洌的甜香依旧,却多了几分岁月的厚重。原来,乡愁从不是抽象的念想,而是藏在一枚柿子里的甜,是藏在老树枝桠间的光阴,是藏在故乡烟火气中的温暖。</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露脆秋梨白,霜含柿子红”,这漫山丹柿,曾是故乡人赖以生存的“钱袋子”,如今却成了城里人治愈心灵的风景。它火遍网络的背后,是人们对田园牧歌的集体回望,对简单生活的深深渴求。故乡的美,从来不在远方的追捧里,而在它自始至终的模样——春有新绿、夏有清风、秋有红柿、冬有霜雪,有炊烟袅袅,有岁月安然。这丹柿染秋塬的盛景,照亮了故乡的山山峁峁,更照亮了每个游子心中那片永不褪色的精神故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