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浸润心灵

闫政刚

<p class="ql-block"> 上学记(二)(原创)</p><p class="ql-block"> 城市的夜总也是喧嚣着,似汹涌的海,又如经历旺盛的幼兽,不肯做片刻栖憩。朔风裹挟着冬雪,恣肆地撕扯着迷蒙的天宇。教室里,学生们静静地写着作业,好像悄然耕耘的农人。我则冥然立于窗前,这场景不禁将我拉回三十多年前。</p><p class="ql-block"> 那年,我上初中三年级,乡中学离家五公里,都是土路。学校唯一的一排教室成了我们这些农村孩子实现梦想的净土。离中考还有几个月,时不我待,索性在乡里的某户人家租了房间,四个同学一屋。</p><p class="ql-block"> 北风怒吼着,似把仇恨宣泄。虽是二月末,但寒冷异常。晚自习的铃声响过,家在乡里的学生都匆匆地回家,教室里只剩下我们几个外村的学生,情境不免落寞。我们虽有租住的地方可回,但囿于逼仄的空间,学习极不方便,我们选择留在教室继续学习。</p><p class="ql-block"> 记忆中,教室中不甚明亮的灯似高悬的清月,永远可以照亮清澈的心。不知不觉寒气一点点侵扰着周身,眼前似乎拂过自己呼吸中升腾起的渺茫的白色雾气。</p><p class="ql-block"> 抬眼看看那几个同学,有的裹紧了衣服,有的微缩着颈子,似蹲立于暴雨中无助的鸭子,有的双脚不住地点着地,如啄米的小鸡。炉中的火,早已熄灭,只剩下灰色的一堆,似光凸的坟。</p><p class="ql-block"> “还是起来活动活动,暖和暖和吧!”</p><p class="ql-block"> 不知是谁这么一说,于是偌大的破旧教室里立刻热闹起来,先是快步走,然后是小跑,再接下来则是笤帚变成了胸前的吉它,长条凳成了有节奏的鼓皮。我们跳着,唱着,那一刻,几个孩子全然忘却了饥饿与寒冷,菜色的脸上绽出花样的璨然。</p><p class="ql-block"> 兴起之时,我竟将细长的条凳抢起,旋转着,舞蹈着,迷醉似的投入。</p><p class="ql-block"> “呯!”似乎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条凳不再飞转,而是似一匹奔跑的马突然被勒住,我这个幸福的骑手,还沉浸于驰骋中不自支持呢。我定睛一看,“天呐,黑板上已然陷出个碗大的窟窿,这黢黑的窟窿张着巨口要将我吃掉似的。</p><p class="ql-block"> 我僵直地立在黑板前,双腿如鬼缠住了一样,无法挪移。那几个同学面面相觑,也都傻站在那里。</p><p class="ql-block"> 每每想起那一幕,我都会切肤地感受到什么叫乐极生悲。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不一放学就回租住屋,我恨我自己为什么偏偏拿起那支长条凳,甚至我恨我自己的为什么要生长一双不安分的手?一切都晚了,那个惹了祸的条凳就静静地横在我面前,无表无情,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那一刻,我又多么羡慕那支条凳:没有思想,没有意识,没有情感。无感无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呀……</p><p class="ql-block"> 教室里死一般地寂静,凝固了一般,只有那个高挂着的破钟不知趣地嘀哒着。几个同学慢慢地凑过来,有的扯了扯我的袖子,口中嗫嚅着:“咋办呐?一双双迷茫而关切的眼。</p><p class="ql-block"> 那时我的眼里一定满是哀怨、后悔、无措……我又用这双似乎从不曾盛满丰富情感的眼环视了大家。</p><p class="ql-block"> “我也不知咋办呀?”</p><p class="ql-block"> “要是赔偿,一定需要很多钱吧?”我痛苦地思忖着。</p><p class="ql-block"> 作为木匠的爸爸终日在外,为人家打家具,修葺房屋,妈妈则担负起田里的全部劳动,哥哥上高中,妹妹上小学。家里的全部收入都被三个孩子消耗殆尽。我不敢想象如何面对爸爸那严厉的目光和瘦削的身体;我更不敢想像妈妈那野风中凌乱的头发、田地里渐渐弯曲的脊背和无限期待的眼神……</p><p class="ql-block"> “我们得找个借口。”</p><p class="ql-block"> 其中一个大个的同学瞪着闪亮的眼睛坚定地说:“明天早晨,老师一来,你第一时间找到老师,向他诚恳地认错,就说晚课后,看到教室脏了,扫地时,挪动条凳,条凳倒了,把黑板砸坏了!记住,态度越诚恳越好!”大家都认为这是个极好的办法。这样一说,至少表明我是在有意做好事的时候无意中做成了坏事。只不过这个好事的附加值有些大罢了!</p><p class="ql-block">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冒了寒冷回到租住屋的,我更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辗转着熬到天明的……</p> <p class="ql-block">  秦喜文,(直呼其名没有丝毫不敬之意,)我的班主任老师,顾名思义,一定爱好语文,但他教的却是英文。他身材高大,总是穿着一套灰色的稍显陈旧的中山装,足蹬黑色皮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声音洪亮,教学时一口地道的英语,只是不苟言笑。这样壮硕的体格,再有如此装束的加持,再冠以班主任的名号,可想而知,我们学生是怎样地敬畏他呀!</p><p class="ql-block"> 班主任秦老师瞪着牛一样大的眼睛看着我,我则如羊羔一样温顺地用带着自责的语气叙说着前一晚的事故。我尽量把头压得低些,再低些,老师那双锃亮的皮鞋就在我的脚前。我时刻注意着,那双皮鞋中的哪一只突然飞起,落在我的屁股上或是腿上,但皮鞋始终没有飞起。我双手下垂,偶尔用眼角的余光扫一下端坐着的老师。说句实在话,那是我平生度过的最长的一段时光,长到我的每次心跳都近乎无限,每一次呼吸都趋于静止。我那时并不是如同学前一天夜晚所嘱托的故意装出诚恳的样子,而是真的觉得自己惹祸给老师添乱是件极其不地道、不光彩的事。</p><p class="ql-block"> 我静静地等待着老师的发落,等待着找家长,等待着未知的等待。</p><p class="ql-block"> “原来是这样,怎么这样不小心,呃……既然你把事情说清楚了,黑板吗,你不用管了,回去上课吧!”</p><p class="ql-block"> 我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事情就这样完结了吗?那可是一块大黑板呐。我不敢看上一眼面前的这位“巨人”。慌乱地鞠了个躬,转身出了办公室的门。</p><p class="ql-block"> 我可以若无其事地回家了,我可以煞有介事地向妈妈述说着学校发生的种种事情,可以不用提及让自己蒙羞、让父母蒙尘的糗事。但我的心并没有浮云般的轻快,没有棉花般的轻松。好像总有一块石头压在上面,令我无法将其掀落。</p> <p class="ql-block">  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树叶已秋声。转眼间,师范大学即将毕业的我来到乡中学实习,又一次站在秦老师面前。高大的他只是脊背稍有些弯曲,鬓角增添了些许白发。他将我拉住,并示意我坐下,他的脸上显出很兴奋的样子。</p><p class="ql-block"> “欢迎回母校实习,咱们是同事了!”他爽快又不失调侃地说着。我恭敬地坐在他的对面,连忙说:“老师,我是来实习的,是来学习的,您永远是我的老师!”他哈哈大笑起来。</p><p class="ql-block"> 之后的几十天里,我经常向他请教关于班级管理和讲课方面的诸多问题,他都热情地解答,并且叮嘱我趁年轻要多学习。</p><p class="ql-block"> 时间的长腿总是不知疲倦的跨越着,比夸父还要执着。可谓“时节如流,岁月不居。”实习生活即将结束,我和秦老师道别。</p><p class="ql-block"> “老师,您还记得当年我把咱班的黑板弄坏的事吗?”我看着老师郑重地问。</p><p class="ql-block"> “怎么不记得呢,那是一个有小碗口大的窟窿呢!”他平静地回答。</p><p class="ql-block"> “那个窟窿不是我扫地时不小心弄的。”我解释道。</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他仍是平静地说。</p><p class="ql-block"> 我用极其惊讶的目光望着老师,他缓缓地点燃一支烟,烟雾在眼前飘荡,又慢慢地升腾。</p><p class="ql-block"> “老师做了几十年班任,太了解学生了,扫地挪动条凳,怎会把黑板砸出个窟窿,这不符合逻辑呀!一定是你们淘气弄的!”他依然是淡然地讲着……</p><p class="ql-block"> “那您当初为什么不惩罚我,或是让我包赔黑板呢?</p><p class="ql-block"> “当时,还有三个多月就中考了,惩罚你,咋罚呀?再者,让你包赔,每个孩子的家庭条件,我还不了解,那是一笔不在预算内的支出,家庭负担重啊。为了让你安心备考,我就假意听信你当初的解释了!</p><p class="ql-block"> 那一刻,我竟无言以对,只是带着恒久的温暖开启了我的教师生涯。</p><p class="ql-block"> 有时,我们煞费苦心的掩饰,费劲心机的算计,或是真心地忏悔,都远不及他人看似轻描淡写却苦心孤诣的体谅与宽容。那份体谅与宽容的背后还藏着一个更为感同身受的理解和美好的期许。弘一法师曾说:“涵容以待人,恬淡以处事。”这是何等修炼呀!</p><p class="ql-block"> 往事如昨,历历如在眼前。切肤的北风,飘零的残雪,歪斜的教室,阔落但凹凸的操场,更有言者谆谆的师长,他们都在我记忆的密室中清晰而温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