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床边的时光

远清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总爱握着扳手、螺丝刀,在那台车床边站定。仿佛这样,就能离那个语音更近几分,从那略带沙哑、浸透着岁月的回响里,费力打捞三十年前的影子。是她,是平平。周遭的一切都倏忽退远了:书桌上摊开的报纸,窗外偶尔掠过的车声,只剩下网络电话传来的、一场跨越三十余载的回声。</p><p class="ql-block"> 三十多年前的车间,永远是喧嚣中藏着井然的模样。巨大的窗户漏进晨阳,光柱里,无数细小的金属尘埃像金粉般,不安分地飞舞、沉浮。空气里飘着机油与铁屑混合的气味,厚重而实在。她的车床挨着机修间,我的工具柜离她不远。她是车工,整日与钢坯为伴,看它们在卡盘上飞旋,经车刀细细“吻”过,蜕成一个个光洁合格的零件。我是机修工,守护这些机床,尤其是她那一台,便成了天经地义的事。</p><p class="ql-block"> 每逢她的车床发出异样的嘶鸣,或是闹起脾气似的,加工尺寸偏差有误,我总会第一时间出现在她身边。那时的我,心里藏着几分年轻的、隐秘的骄傲。蹲在车床旁,耳朵凑近了听齿轮箱里的细微杂音;用长着薄茧的手指,触摸车头箱的温度;熟练地拆开防护罩,在错综复杂的传动结构里,寻觅那出了差错的环节。她总静静地站在一旁,手里或许还捏着块回丝,眉峰微蹙,带着点歉意,又满是信赖地望着。我那时像揣着用不完的力气,非要在这机床跟前,亮出我的本事不可。故障排除,车床重新发出匀净欢快的轰鸣,便是我最满足的时刻。</p><p class="ql-block"> 其实,没故障的时候,我也常在她车床旁流连。看她干活,实在是件极有韵味的事。洗得发白的工装,袖口挽得整整齐齐,一顶工作帽将齐耳短发妥帖收住。她俯身调整走刀量时,眼神专注得像在端详艺术品。车刀与工件相触,会迸出一蓬蓬璀璨的、连绵的火星,像夏夜流萤,又像节庆时绽放的铁花。那些亮晶晶的、螺旋形的金属屑,从刀口下不断涌流而出,带着温度,卷着弧度,堆成一座小小的、闪着光的丘陵。我就那么看着,看她的侧影在飞旋的卡盘与流泻的铁屑间,构成一幅既安定又生动的画。车间里所有的喧嚣,到了她这儿,仿佛都静了下来。那时心里是什么感觉呢?像春风拂过冰封的湖面,底下有东西在悄悄裂开、涌动;又像午后被阳光晒暖的一杯清水,明明没什么滋味,却觉得温润妥帖。我说不上来,也从未想过要说出来。</p><p class="ql-block"> 后来,不知从哪一天起,她那台车床旁,换了个陌生的身影。她不在这个车间了。起初还有些不习惯,走过那个角落,目光总会下意识地搜寻,落了空,心里便也跟着空出一小块。车间还是那个车间,机油味、轰鸣声、飞舞的金屑,一样不少,可整个画面的主色调,仿佛就那么黯淡了下去。</p><p class="ql-block"> 再后来,是个夏日的夜晚。路灯的光昏黄,懒懒地铺在柏油路上,空气里浮动着白日阳光的余温,还有草木蒸腾的、郁郁的青气。我竟在路上遇见了她。站在路灯的光晕下,说了许多话。说的什么,如今大抵记不真切了,无非是工作、生活,一些浮光掠影的近况。只记得她的眼睛,在昏黄的光里,显得格外清亮。我们说了好久,直到夜色渐深,四周愈静。分别时,挥一挥手,道声“再联系”,却谁也没想起问对方的电话,留个确切的地址。那时总觉得,人生漫漫,世界再大,有缘总会再见的。</p><p class="ql-block"> 哪知道,这一句“再见”,竟被时光拉得这么长。一晃,就是三十多年。三十年,足够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孩长成社会中坚;足够一座城市变得面目全非;也足够我们从步履匆匆的中年,发苍苍的晚年。一生能有多少个三十年呢?想来,也不过二三个吧。大半部人生,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翻了过去。</p><p class="ql-block"> 手机那头,她的声音将我从漫无边际的思绪里拉回。我们聊彼此的儿女,聊含饴弄孙的乐趣,聊如今清闲又不免有些寂寞的生活。谁也没提那车床旁默默相对的时光,没提那个没留下电话的夏夜。那些,都成了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沉在时光河底的、莹润的卵石。</p><p class="ql-block"> 放下手机,心里满是澄澈的感动。没有波澜,也没有遗憾,就像秋日午后晒暖的湖水,平静而温暖。青春的萌动,早已沉淀为一份醇厚的、无关风月的牵挂。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苍茫的夜色,心里默默想:平平,我的老同事,愿你身体康健,日子安稳顺遂,全家幸福。这遥远无声的祝福,便是我对那整整一个年代,最好的告别。</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