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跨进庙门,便是一座石坊。我停在坊,下,仰起头,去看那镌刻着的“神勇”二字。阳光从坊顶的镂空处漏下来,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而清晰的光斑,明明灭灭的,像一些古老的密码。我端起相机,却并不急于去拍那坊额的全貌,只将镜头对准了石柱底部一角斑驳的苔痕。那绿是沉郁的,带着水汽的,紧紧依偎着石上风雨侵蚀的裂纹。我想,这或许才是真正的“时间”。那些宏大的匾额、威严的封号,是给世人看的;而唯有这石缝里无声无息、生生不息的青苔,才属于这座庙宇自己幽独的记忆。</p><p class="ql-block">穿过午门,走在漫长的甬道上,两旁古柏森森,将天空切割成一条狭长的、蓝得发亮的带子。一个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砖石上,显得分外清晰,也分外孤寂。这路,仿佛走着走着,便会走回某个遥远的年代里去。我的视线,最终落在了崇宁殿前那对铁铸的焚表炉上。它们静默地立着,黝黑的躯壳吸饱了数百年的日光与目光,泛着一种冷峻的、哑光似的泽润。我没有去拍它们的全景,那样太像一张平庸的明信片。我蹲下身,换上一支长焦镜头,像一个窥探者,去逼近那铁器上细微的纹理。</p><p class="ql-block">镜头里,是一个被抽象了的世界。铁锈的赭红、风霜的灰白、阴影的墨黑,交织成一片混沌而丰富的图案,仿佛是时间的笔触在这里肆意挥洒过。那凹凸的、粗砺的质感,在斜射的阳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形成一种充满张力的、近乎悲怆的线条美。我调整着光圈,让焦点虚虚实实地游移;我想捕捉的,不是一座炉子,而是一种“铁未消”的意志,一种被烈火无数次舔舐、又被冷雨无数次浇淋后,沉淀下来的坚韧与沉默。这铁,不正是那一位“志在春秋”的孤忠之魂的物化么?它不言语,却比任何溢美之辞都更有力量。</p><p class="ql-block">离开崇宁殿,我转去后部的御书楼。这里的游人更少,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书卷与朽木混合的、宁静的气味。在一处偏殿的檐下,我偶然看见一个老者,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正仰着头,静静地望着一尊关公的侧影塑像。他站得那样久,那样专注,仿佛不是在观看一尊神祇,而是在与一位故人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p><p class="ql-block">我远远地站着,没有打扰。夕阳的金粉,懒懒地洒在他的肩头和那斑驳的彩塑上,将他们融为一体。我迅速举起相机,用最快的速度对焦、构图。我没有拍老者的正面,也没有拍塑像的威严,我只截取了他微微仰起的、布满皱纹的侧脸,以及他目光所投向的那一片幽暗的、彩塑的衣袂。照片里,人物的身份是模糊的,神祇的面目也是不清的,但那种“凝视”本身,却成了我最想定格的瞬间。那是一种超越了宗教的、人与历史的直接照面,是孤独的灵魂在寻找另一个孤独的灵魂。</p><p class="ql-block">当我终于踏上归途,回望那暮色中渐成剪影的庙宇群时,心中已无初来的那般寻觅的急切。我终究未能,也无需为关羽其人拍下一张“标准像”。我的相机里留下的,是光的舞蹈,是铁的沉默,是一个无名者凝望的背影。这些碎片,这些细节,它们自己会言说,会生长。它们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武圣,却或许能映照出我,一个过路的摄影师,在某个秋天的午后,于这座千年庙宇中,所感受到的那一片苍茫而悠远的,历史的呼吸。这便足够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