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晨光刚漫过外秦淮河东岸的东山顶,把小区里大樟树的影子拉得老长,厨房里就飘起了淡淡的面香。年近六旬的老妻彭亚涛正站在灶台前,手里握着一把旧菜刀,在案板上“咚咚”地割着从冰箱冷藏室中拿出来的冷面团。案板是老松木的,边缘被岁月磨得光滑,刻着深浅不一的刀痕,那是几十年烟火日子留下的印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道安,起来吃早饭了!”亚涛朝里屋喊了一声,声音穿过敞开的玻璃门,落在正坐在床沿揉眼睛的施道安耳里。施乃安今年五十有八,头发只有几根变白,背却比从前驼了不少,年轻时种过田,也在工厂打过工,浑身的骨头都刻着西南岗的土气。他慢悠悠地起身,拄着双拐走到厨房门口,一股混杂着萝卜和鱼汤的味道扑面而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灶台上的儿子送给他妈妈的印着“劳动最光荣”的大瓷缸里,盛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吃食:宽宽的硬面皮像被随意割开的布条,混着切得细碎的白萝卜丝,泡在奶白色的鱼汤里,上面飘着几点葱花。“今天做的刀割面?”施道安拿起筷子,夹起一块面皮塞进嘴里,口感偏硬,带着面本身的筋道,萝卜的清甜和鱼汤的鲜味儿裹在一起,是寻常人家早饭的滋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亚涛坐在对面,给自己盛了小半碗,笑着说:“面和硬了,擀不动,就索性用刀割了,配点鱼汤煮煮,省事。”乃安“嗯”了一声,慢慢吃着,可不知怎的,这碗刀割面吃在嘴里,却让他忽然想起了另一种味道——那是妈妈做的面鱼子的味道,软乎乎、滑溜溜,带着草木的清香,藏在记忆最深的地方,一触就翻涌上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道安的老家,就在苏北淮河北岸的西南岗丘陵深处的马家庄。村子不大,几十户人家散落在岗坡上,房子多是土坯墙、茅草顶,四周是起伏的梯田,种着小麦、玉米和红薯。淮河水从东南方向蜿蜒流过,滋养着这片不算肥沃却足够养人的土地。他的妈妈,村里和他同背分的人都叫她小姑或表姑(因为道安是生长于妈妈的娘家的村子里,爸爸是分配到西南岗去的师范毕业生,是名教师)。道安妈妈是个手脚麻利的妇人,一双粗糙的手,能做出最熨帖人心的吃食,其中最让乃安惦记的,就是面鱼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时候还是集体化年代,家家日子都紧巴,粮食定量供应,白面更是稀罕物。只有逢年过节,或是家里孩子生病、放学回来饿得直哭时,施妈妈子才会拿出一小瓢白面,在粗瓷盆里加水,慢慢搅成糊状。道安还记得,妈妈总是坐在灶台前的小板凳上,围裙上沾着面粉,眼神专注地盯着盆里的面浆。她的手很巧,不用任何工具,就凭着两根手指,把稀稠适中的面浆一点点“挤”进沸腾的锅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面浆从指尖滑落,在空中拉出细细的线条,落到滚水里,瞬间就变成了两头尖、中间圆的小疙瘩,像一条条银白色的小鱼,在沸水里翻来翻去,这就是“面鱼子”了。妈妈常说,这名字是祖辈传下来的,西南岗多水,鱼是常见的吃食,把面做成鱼的模样,讨个年年有余的好彩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煮面鱼子的汤,从来不是什么鱼汤肉汤,多半是自家腌的咸菜汤,或是地里刚拔的青菜、菠菜切碎了煮进去。要是运气好,赶上大道安两岁的大哥道超在淮河滩上捕到几条小鲫鱼,泥鳅什么的,妈妈就会把鱼收拾干净,熬成奶白的鱼汤,再下面鱼子,那滋味,能让道安记上大半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道安小时候嘴馋,每次妈妈做面鱼子,他都守在灶台边,踮着脚尖,眼巴巴地盯着锅里的“小鱼”。妈妈总会笑着拍他的头:“别急,等煮浮起来就好了,软乎乎的,好消化。”面鱼子煮好后,盛在粗瓷碗里,冒着热气,妈妈会淋上一点点香油,那是家里最金贵的调料。道安和哥哥道超,大姐道翠,小妹道梅一个个捧着碗,呼噜呼噜地吃,烫得直咧嘴也舍不得松口,面鱼子滑溜溜的,不用嚼多少就咽下去,暖乎乎的顺着喉咙滑进胃里,浑身都舒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有一年冬天,道安发了高烧,躺在床上昏昏沉沉,浑身发冷。那时候村里没有医生,只能靠土方子调理。妈妈急得团团转,夜里起来好几次,用毛巾给他擦身子降温。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妈妈就摸索着起床,从柜子里找出一小瓢白面——那是留着过年包饺子的。她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慢慢搅着面浆,手指冻得通红,却依旧稳稳地把面浆挤成一个个小小的面鱼子,放进锅里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天的面鱼子,是用生姜红糖水煮的,没有青菜,也没有香油,却带着妈妈手心的温度。道安迷迷糊糊地被扶起来,捧着碗,一口一口地吃,面鱼子软得像棉花,带着淡淡的甜味和姜的辛辣,吃完整碗,身上渐渐暖和起来,烧也好像退了些。妈妈坐在床边,看着他吃完,眼里的焦虑少了几分,疲惫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那碗姜糖面鱼子的味道,像一道光,刻在了道安的记忆里,成为了温暖和安心的代名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后来,道安长大了,去了北方奶奶家附近的学校上中学了,几个月才能回西南岗的老家一次。每次回家,妈妈总会提前做好面鱼子等着他。那时候家里的日子渐渐好了起来,面鱼子的汤里,能加上鸡蛋花,或是几片肥瘦相间的腊肉。道安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一边吃着面鱼子,一边给妈妈讲学校里的事,妈妈就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时不时给他添一勺汤,眼神里满是疼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再后来,道安去了外地谋生,一年只有年关时才能回一次家。每次打电话,妈妈总会问:“外面吃得惯吗?要不要妈给你寄点面?”道安总说不用,可挂了电话,就会想起妈妈做的面鱼子,想起那滑溜溜、暖乎乎的味道,想起妈妈坐在灶台前挤面鱼子的模样。有一次,他在公司施工的工地外面吃到一碗所谓的“面鱼子”,却是用机器做的,形状规整,口感却硬邦邦的,完全没有妈妈做的味道,吃得他心里酸酸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后来,爸爸把工作调到自己的故乡,再后来,妈妈也去了爸爸所在的学校,接着就是大姐也北嫁到了奶奶所在的乡里,西南岗的面鱼子就再也没有机会尝到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妈妈如今已八十有四了,自己一个人住在后来自己花钱买的拆迁安置房的老家,只是西南岗的侄男辈女们大小喜事,回回都还有电话专门请她去赴宴的,因为仅有她一个老姑奶奶还健在的缘故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估计亚涛是做不出那种从手指中挤出来的面鱼子了,她也尝试过几回,可要么面和稀了,挤出来不成形,要么面和硬了,口感发柴,始终做不出妈妈的味道。后来,亚涛也就不做了,家里的早饭,多半是馒头、稀饭,或是像今天这样的刀割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一碗刀割面吃完,道安放下筷子,眼眶有些湿润。亚涛看他不对劲,关切地问:“怎么了?不好吃吗?”道安摇摇头,声音有些沙哑:“不是,好吃,就是想起我妈做的面鱼子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亚涛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妈做的面鱼子,确实好吃,我学了好几次都学不会。那时候她老人家,总是笑着说,面鱼子要做得软,心要细,才能做出那个味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道安站起身,走到门口,望着北方远处的西南岗丘陵方向。晨光应该已经洒满了田野,绿油油的麦苗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像一片绿色的波浪。淮河的水在远处闪着银光,静静地流淌,滋养着这片土地,也滋养着一代又一代人的记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想起小时候,妈妈带着他去淮河滩上挖野菜,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想起妈妈坐在灶台前,一边挤面鱼子,一边哼着不成调的歌谣;想起自己生病时,妈妈守在床边,眼里的担忧和疼爱……那些画面,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回放,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面鱼子的味道,是妈妈的味道,是家的味道,是西南岗这片土地的味道。它藏在岁月的深处,藏在记忆的褶皱里,无论过去多少年,无论走多远,只要一想起,就会让人心里暖暖的,带着淡淡的乡愁和无尽的思念。</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