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伴一生

耕耘者

<p class="ql-block">八十九岁的妈妈蜷在那张褪了色的藤椅里,藤条的纹路嵌进她瘦削的脊背,整个人瘦小得像秋日里挂在枝桠上、被霜打蔫了的最后一片蜷缩的叶。她浑浊的眼珠定在窗外的老樟树梢,嘴里絮絮叨叨飘着碎语,时而轻哼,时而呢喃,大多是旁人听不真切的旧时光。老年痴呆症像只贪心的老鼠,把她的记忆啃得七零八落——有时我周末提着水果进门,她会愣怔半晌,怯生生问“你是哪家的后生”,可那些埋在心底最深处的往事,却像刻在青石板上的字,任凭风雨冲刷,依旧清晰得能映出当年的光影。</p><p class="ql-block">医生说,要多陪她聊旧事,那些扎在岁月里的回忆,或许能唤醒她混沌的思绪。这个周末,我翻箱倒柜找出了那本边角卷翘、纸页泛黄的相册,封面还留着小时候我贴的贴纸残痕。刚在藤椅边坐下,指尖刚掀开第一页,一张黑白照片就露了出来——二十岁的妈妈梳着两条及腰的粗辫子,乌黑发亮,衬得眉眼清亮,眼睛亮得像夏夜刚升起的晨星。</p><p class="ql-block">妈妈的眼珠忽然就动了,原本浑浊的眼底像是被点了一盏油灯,瞬间亮起暖黄的光。她枯瘦的手猛地攥住我的,指节因为用力泛着青白,声音慢悠悠地荡开,带着点悠远的颤音:“哎哟,这是我哟……我小时候啊,辫子可粗了,长到屁股根儿,走路都能甩着腿呢!”</p><p class="ql-block">那晚,老屋的橘色灯光裹着淡淡的樟脑气味,像一层温软的薄纱,把岁月里所有的褶皱都熨帖平整。妈妈陷在旧藤椅里,花白的发丝被灯光染成细碎的金粉,每一根仿佛都缀满了时光的重量。</p><p class="ql-block">妈妈断断续续与我讲了一上午她年轻时的事情,好多往事像是从时光深处打捞上来的珍珠,颗颗都是我从未听说的珍贵。起初她的叙述还带着些许迟疑,像老旧收音机时断时续的电流声。可讲着讲着,神奇的事发生了——患老年痴呆已多年的她,思路竟越来越清晰,那些被岁月尘封的细节一一苏醒,连父亲当年穿的那件蓝布褂上有几个补丁都记得分明。我喂她吃完中饭,正要收拾碗筷,她却急切地拉住我的衣袖,眼神里闪着孩子般的渴望:“再讲一会儿,就一会儿。”我哄她说歇个午觉,等睡醒了继续讲,她这才不情愿地躺下,却非要我答应今天不走,就住在这老屋里陪她。我握着她的手,看着她入睡时嘴角还挂着浅浅的笑纹,心里涌起一阵酸楚的甜蜜。</p><p class="ql-block">此刻,我给她续上热茶,水汽袅袅升起,模糊了她眼角的纹路,也牵出了那段深埋在乌溪江山水之间的往事。</p><p class="ql-block">妈妈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粗糙的茶杯壁,那触感仿佛还连着六十多年前山路上硌脚的石子。她的目光渐渐飘远,落在窗外的月光里,像是要穿透几十年的岁月雾霭。</p> <p class="ql-block">1959年6月,21岁的妈妈从当时的浙江衢县农技校毕业了,大家都盼着分配工作,妈妈也满心期待能留在县城,用学到的知识做点实事。可偏偏赶上国家进入三年困难时期,政策下来了:家在农村的毕业生,全部要返乡支援农业生产。拿到通知的那天,妈妈独自坐在学校的操场上,看着夕阳把自己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两条辫子垂在身前,她轻轻摩挲着辫梢的蝴蝶结,心里五味杂陈。她知道,县城的生活就这样结束了,她要回到那个生她养她的小山村,回到那方熟悉的豆腐坊旁,开始新的人生旅程。</p><p class="ql-block">七月,暑气裹着蝉鸣,妈妈揣着没能说出口的委屈——县城工作落空的遗憾~背着沉甸甸的行李踏上归乡的路。那年月的农村交通闭塞,从衢州县城到乌溪江,汽车只能开到廿里镇,剩下的二十多里山路,全要靠双脚一步步丈量。鞋底磨得发烫,石子硌得脚心生疼。</p><p class="ql-block">那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妈妈扛着塞满衣物和书本的大包裹,好不容易挤上一辆满身泥土的解放牌长途汽车。车门一开,汗味、煤油味混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车厢里挤得转不过身,她只能摇摇晃晃地站在过道,手紧紧抓着头顶的横杆,指节都攥得发白。就在这时,旁边座位上穿蓝布褂的小伙子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站起身把座位让给她,又不由分说接过她肩上的包裹——那包裹沉甸甸的,裹着她的念想,小伙子接过去时明显顿了一下,肩背微微佝偻,却只是憨憨地笑了笑,轻轻按她坐下:“姑娘,你坐,我年轻,站得住。”</p><p class="ql-block">从县城到廿里不过十多公里,坑坑洼洼的土路让汽车颠得像筛糠。近一个小时的路程,妈妈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颠出来。下车时,小伙子帮她把包裹扛下来,肩头已经被勒出一道深红的印子。闲聊间才知道两人竟是同路,都要去举村,一个在上埠头,一个在下埠头。</p><p class="ql-block">这位小伙子,就是后来的爸爸。</p><p class="ql-block">于是,爸爸重新扛起行李,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山路上。晨光透过层叠的枝叶,在林间洒下斑驳的光影。山岭郁郁葱葱,松涛阵阵,偶尔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虽是立夏过后,山风却还带着凉意,轻轻吹拂着妈妈及臀的长辫。她憋了一路的委屈,被这山野清风一吹,竟轻快了许多,不时跳着避开路上的碎石,辫梢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有时她还跑进路边草丛,摘一朵粉红的野花别在发间,转头冲爸爸笑——那笑容亮得像山间的溪涧,把爸爸的眼睛都映暖了。</p><p class="ql-block">爸爸扛着行李,额上沁满汗珠,粗布褂子的后背湿了一大片,紧紧贴在身上。他的目光却总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个灵动的身影。那乌黑的长辫像有魔力,风一吹就扫过他的心尖,痒丝丝的。</p><p class="ql-block">不知走了多久,日头爬到了头顶。妈妈跑回爸爸身边,见他出神,便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看什么呢,这么入迷?”</p><p class="ql-block">爸爸猛地回过神,脸颊涨得通红,憨憨地笑:“没、没看什么。”说着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汗,汗水混着尘土,在额角划出几道黑印子。</p><p class="ql-block">妈妈掏出手帕——那是块洗得发白的粗布方巾,自然地替他擦去额角的汗珠。指尖不经意碰到他的皮肤,两人都顿了一下。她又伸手要接行李:“我来扛会儿吧,你都累出汗了。”</p><p class="ql-block">“不用不用!”爸爸连连摆手,把包裹往肩上又挪了挪,红印子更深了,“我年轻力壮,不累。”</p><p class="ql-block">“那咱们歇歇再走,前面有块大石头。”</p><p class="ql-block">两人在路旁的大石头上坐下,爸爸解下军用水壶递给妈妈。她小口喝着水,两条长辫垂在石头上。阳光透过树隙,在乌黑的发间泛着红褐色的光泽,连发丝上的细尘都看得清清楚楚。妈妈转头,正撞见爸爸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脸颊唰地红了,像熟透的桃子,轻声问:“这么好看么?”</p><p class="ql-block">爸爸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声音低得像蚊子哼:“你的辫子真好看,比村里的野花还亮。”</p><p class="ql-block">妈妈低下头,抿着嘴笑,嘴角的梨涡里盛满了甜,指尖悄悄绞着衣角。</p><p class="ql-block">或许是心情愉悦,六个多小时的山路竟像眨了眨眼就走完了。下埠头村出现在眼前时,山涧清泉潺潺流淌,一群光屁股的孩童在溪水里嬉戏,溅起的水花落在青石上,碎成一片银亮。知了声声嘶鸣,反倒衬得山沟里愈发静谧,恍如梦境。</p><p class="ql-block">到了村口,妈妈接过行李,再三道谢。直到两人要各奔东西,才猛然想起,竟忘了问对方的姓名。爸爸望着妈妈的背影,那长辫在暮色里晃啊晃,心里空落落的,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喊住她。</p> <p class="ql-block">爸爸当时在县粮食局工作,那年头正推行粮食统购统销政策,他回老家正是为了做粮食调查,挨家挨户登记收成。自那日分别后,妈妈的影子总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那跳跃的长辫,那灵动的眼神,还有笑起来时的梨涡,连她说话时带着的豆腥味,都变得亲切。他懊悔得直拍大腿,怎么就忘了问她的名字?这举村虽不大,可找一个不知名的长辫子姑娘,好比大海捞针。</p><p class="ql-block">几天后,爸爸实在按捺不住,天不亮就摆渡过河,踩着露水来到下埠头村。他在村里转了一上午,逢人就打听“长辫子姑娘”,可问了好几个老人,都没人说得上来。眼看日头偏西,他心里急得发慌,额上的汗往下淌。正要往回走,遇见一位摘菜归来的大姐,竹篮里装着刚割的青菜。他忙上前比划:“大姐,您知道村里有个长城里读书回乡的长辫子的姑娘吗?眼睛亮亮的,家里是做豆腐的。”</p><p class="ql-block">“你说的是不是豆腐坊萧家的连妹?”大姐想了想说,“她是双胞胎,小名叫连妹,辫子确实长到腰呢!每天天不亮就帮着磨豆腐,勤快得很。”</p><p class="ql-block">正说着,大姐朝远处招了招手:“连妹,有人找你!”</p><p class="ql-block">妈妈刚从豆腐坊出来,围裙上还沾着豆渍,手里拎着半桶豆腐渣。见到爸爸时,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藏了星星:“大哥,怎么是你!你看我多糊涂,那天你帮了我那么大忙,竟没请你到家坐坐。我爹娘还埋怨我不懂事呢!今天说什么也要到家里吃顿饭,让我爹陪你喝两盅。”</p><p class="ql-block">妈妈叽叽喳喳说了一通,像只欢快的麻雀。爸爸却只是傻傻地看着她,双手不停地搓着,翻来覆去就一句话:“见到你真好,见到你真好!”</p><p class="ql-block">后来爸爸才知道,妈妈在家帮着爹娘打理豆腐坊,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磨豆腐,石磨转得胳膊发酸,再挑着沉甸甸的担子去镇上卖。他便建议妈妈把豆制品挑到对岸的上埠头去卖,那里是赶集的聚集地,买的人多,路也平些。从第二天起,爸爸每天早早就在埠头等候,妈妈一到,他就接过沉甸甸的担子——那担子压得他肩膀发红,磨出了茧子,却从没喊过一声累。卖完豆制品,妈妈就陪着爸爸做调研,他问农户粮食收成,她就蹲在一旁,用铅笔把数字认认真真记在本子上,偶尔抬头看他,眼里满是崇拜;遇到农户不配合,她就笑着递上块刚做的豆腐,说“尝尝鲜,都是自家磨的”,农户们也就松了口。</p><p class="ql-block">工作之余,他们常到村后的山上散步。山路难行时,爸爸会轻轻牵起妈妈的手。他的手掌粗糙却温暖,带着磨粮食留下的薄茧。妈妈的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脸颊发烫,却舍不得松开。漫山遍野的毛竹在风中摇曳,沙沙作响。梨花开得正盛,雪白的花瓣落在他们肩头。深不见底的湖水倒映着群山和两人依偎的身影。有一次,爸爸牵着妈妈登上一处山岗,层层梯田豁然展现在眼前——金黄的向日葵、翠绿的玉米在微风中起伏,像翻滚的绿浪,远处传来孩子们清脆的嬉笑声。</p><p class="ql-block">妈妈被眼前的美景震撼,对着山谷大声呼喊:“喂——”,听着回声在山间荡漾,一圈圈散开。她兴奋地奔跑起来,长发在风中飞舞,后来索性扯下橡皮筋,任凭青丝在风里肆意飘扬,拂过爸爸的脸颊,带着淡淡的皂角香。</p><p class="ql-block">就在花田间奔跑时,妈妈脚下一滑,重重摔在田埂上,膝盖磕出了红印。爸爸急忙冲过来,不由分说将她横抱起来,大步跑到草地上,小心翼翼地放下,蹲下身检查她的脚踝。他轻轻挽起她的裤脚,小心地捏了捏,声音里满是焦急:“疼不疼?能走吗?应该没事,待会儿下山我给你找些草药敷敷,消肿快。”</p><p class="ql-block">妈妈坐在山岗上梳理长发,重新编起辫子。爸爸坐在一旁,看着乌黑的发丝在她指间灵活穿梭,像黑色的溪流,情不自禁道:“你的头发真美,比瀑布还顺。”</p><p class="ql-block">下山时,爸爸执意要背她。这是妈妈第一次让男人背,起初还羞涩地抬着头,双手轻轻撑着他的后背,后来慢慢搂住他的脖子,两根长辫在他胸前轻轻晃悠,扫得他心尖发痒。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和草木香,妈妈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个男人,值得托付一生。</p><p class="ql-block">说到这儿,妈妈脸上泛起幸福的红晕,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像被春风吹过的湖面。</p><p class="ql-block">到爸爸家敷完草药,分别时爸爸低着头,声音有些沙哑:“我明天就要回单位了,调查得差不多了。”</p><p class="ql-block">妈妈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手指绞着衣角,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眼帘,眼神里满是不舍,像要把他的样子刻在心里:“你还会回来么?”</p><p class="ql-block">“只要你还在,我一定会。”爸爸的眼神无比坚定,像山岗上的青松。</p> <p class="ql-block">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薄雾像轻纱裹着埠头。爸爸刚到渡口,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雾里,手里攥着个布包。他快步上前,搓着手掌问:“你怎么来了?这么早,露水重。”</p><p class="ql-block">“我来送送你。”妈妈递过一个绣着小梅花的小布包,声音轻轻的,带着点鼻音,“没什么好送的,你别嫌弃。”</p><p class="ql-block">爸爸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里面竟是一根五十多公分长的辫子,用红绳系着个小巧的蝴蝶结,发丝还带着淡淡的皂角香。他只觉得一股热流涌上心头,眼眶瞬间就红了,声音都发颤:“你这是......多可惜啊!这么好的头发,剪了多疼。”</p><p class="ql-block">妈妈莞尔一笑,眼底却闪着泪光:“实在想不出该送你什么。记得你说我头发漂亮,就剪下来送你,留个念想。你看到它,就像看到我一样。”</p><p class="ql-block">爸爸捧着那截辫子,手指轻轻摩挲着柔顺的发丝,像捧着稀世珍宝,喃喃道:“这太贵重了......”突然,他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抓住妈妈的双臂,郑重地说:“连妹,我要娶你!你愿意嫁给我吗?”</p><p class="ql-block">妈妈愣住了,眼睛睁得圆圆的,睫毛上沾着泪珠,良久才轻轻捋下他的手,低头轻声道:“那你让人来提亲吧。”说完,红着脸转身就跑,辫子甩在身后,像一团跳动的火焰,连脚步都带着慌乱的喜悦。爸爸站在原地,兴奋地跳了起来,差点把手里的布包扔出去,雾霭里都是他压抑不住的笑声。</p><p class="ql-block">那天,爸爸没有回单位,而是直接回了家,翻箱倒柜找出家里仅有的几斤红糖和一块舍不得穿的灯芯绒布料,第二天一早就请族中长辈去萧家提亲。两家本就是当地的老住户,彼此知根知底,再加上长辈们都瞧着两个孩子般配,亲事很快就定了下来,连日子都选好了——第二年国庆,讨个举国同庆的好彩头。</p><p class="ql-block">“当时怎么就想到剪辫子呢?”我忍不住问,指尖轻轻碰了碰妈妈现在花白的头发。</p><p class="ql-block">妈妈理了理耳边的碎发,沉默片刻,声音有些哽咽:“那天他说要走,我心里一下子就空了,像是少了块什么。那时候的姑娘家,哪好意思说‘我想你’‘我舍不得你’,只能用这种笨办法。”</p><p class="ql-block">“您是早就爱上爸爸了呀。”</p><p class="ql-block">“那个年代,‘爱’字哪说得出口哟。”妈妈羞涩地笑了,眼角泛起细密的皱纹,“那天回家后,我整夜都没合眼,坐在煤油灯底下,看着自己的长头发发呆。天没亮就起床梳头,拿起剪刀的那一刻,手都在抖,可一想到能让他记住我,就咬牙剪了。还好,这一招奏效了。”</p><p class="ql-block">那年春节后,爸爸被派到廿里粮站任站长。下半年粮食部门招工,在爸爸的引荐下,妈妈也进了粮食部门,被安排在廿里粮站工作,负责过磅、记账。粮站里常年弥漫着大米、面粉混着生豆油的味道,墙上贴着“保障供应”的标语,算盘珠子噼啪作响,成了他们爱情里最难忘的背景音。</p><p class="ql-block">“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妈妈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从小到大,爹娘忙着生计,弟弟妹妹又多,我从来没被人这么疼过。那时物资紧张,一个月吃不上一回肉,你爸就趁休息时下河摸鱼,摸到鱼就偷偷给我炖鱼汤,挑出所有鱼刺,把鱼肉全都夹给我;我值班晚了,他就裹着军大衣在粮站门口等我,手里揣着热乎乎的烤红薯;他还会在路边采些野花,插在空酒瓶里,放在我办公的桌子上,说让我干活时也能看着顺心。”</p><p class="ql-block">妈妈的声音有些哽咽,抬手擦了擦眼角:“他还说,要学着给我编辫子。你别说,他的手还真巧,一学就会,编得比我还好看,还会给我系个小小的红绳结。那些日子,我把小时候缺失的疼爱,全都补回来了。”</p> <p class="ql-block">第二年国庆,他们结婚了。正值国家困难时期,婚礼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一斤肉、两条鱼、一斤糖果一斤花生,请粮站的六位同事吃了顿饭。对着墙上的五星红旗和毛主席像鞠躬,向同事们鞠躬,再夫妻对拜,这就是全部仪式。没有婚纱,没有钻戒,甚至没有一件新衣裳,妈妈穿的还是平时的蓝布褂,只是把辫子梳得格外整齐。</p><p class="ql-block">新房里的热水瓶和脸盆是大姨送的,新胶鞋是二姨从北京寄来的,唯一的喜被,是妈妈一针一线缝了半个月才做好的,被面上绣着小小的鸳鸯,针脚细密。</p><p class="ql-block">晚上,爸爸妈妈并排坐在床边,灯光昏黄,映得房间暖融融的。爸爸不时侧过头看着妈妈傻笑,眼神里满是满足。</p><p class="ql-block">“笑什么呀?”妈妈轻轻推了他一下,脸颊还带着红晕。</p><p class="ql-block">“跟做梦似的。”爸爸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过来,“自从车上遇见你,我就认定非你不娶。要是你已有婆家,我就打一辈子光棍。”</p><p class="ql-block">妈妈搂住爸爸的腰,把头靠在他肩上,声音软软的:“还好没有,不然可真害了你。”</p><p class="ql-block">“你当时怎么就看上我了?就因为你夸我辫子好看?”</p><p class="ql-block">“不止。”爸爸认真地说,“是你的全部。你的容貌、你的性子,还有这长辫子,都像有魔力似的,把我的心拴得牢牢的。还有你做事的认真劲儿,记数字时眯着眼的样子,都好看。”</p><p class="ql-block">爸爸打开木箱,取出那个绣着梅花的小布包。妈妈打开看到辫子,眼眶瞬间就湿润了,指尖轻轻抚过发丝:“你还收着?都这么多年了。”</p><p class="ql-block">“要收一辈子。”爸爸轻轻抚摸着辫子,眼神温柔,“以后你剪下的头发,我都要收着。哪天我走了,也要让它们陪着我,这样就不算孤单了。”</p><p class="ql-block">妈妈捂住他的嘴,泪流满面。爸爸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双手捧起她的长辫,小心翼翼地梳理着,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p><p class="ql-block">妈妈点点头,轻声道:“我们休息吧。”</p><p class="ql-block">爸爸轻轻抱起她,动作温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还特意小心地把她的长辫从身后撩出来,生怕压着,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贝。</p><p class="ql-block">我忽然记起,四年前父亲去世时,在骨灰安放仪式前,妈妈颤巍巍地捧出一个小樟木箱,执意要与父亲合葬。我轻轻打开箱盖,里面整整齐齐躺着六束长发,每一束都用红丝线仔细系着,标注着年份——1959年、1964年、1967年、1970年......最近的一束是1984年的 ,这束我知道,是我上大学前,妈妈让我替她剪的,妈妈说,我都上大学了,她已经老了,再也不留长发了。虽然年代久远,除了1964年那束发梢有些枯黄,其余的依然乌黑发亮,像是在静静诉说着他们六十年的深情。</p><p class="ql-block">“这是他最珍贵的东西。”妈妈的手轻轻抚过那些发束,眼泪滴在斑白的发丝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每次我剪头发,他都要小心翼翼地收起来,放在这个樟木箱里,说这是他一辈子的宝贝。结婚那天他就说过,以后你剪下的头发,我都要收着。哪天我走了,也要让它们陪着我。现在,我帮他实现愿望了。”</p><p class="ql-block">我忽然生出几分调皮,压低声音问:“您和爸爸结婚前就在一起工作,那时候你们......就没发生点什么?”</p><p class="ql-block">妈妈轻轻拍了我一下,脸上带着嗔怪,神色却愈发温柔:“那年代可不比现在,男女授受不亲,我们都守着规矩,一定要等到结婚那天。”说着,她脸上又泛起红晕,幸福地笑了,眼角的泪光都带着甜,“那晚我跟你爸爸说,今天我把自己交给你了。他特别温柔,事先还细心地把我的辫子整理好,怕弄疼我。现在回想起来,依然觉得很幸福,那种纯粹的喜欢,一辈子只有一次。”</p><p class="ql-block">第二年年底,哥哥出生了。物资匮乏到了极点,粮食定量供应,妈妈奶水不足,哥哥饿得整天哭闹,小脸瘦得只剩下一双大眼睛,哭声都有气无力。连妈妈一向乌黑油亮的头发,发尾也开始枯黄、分叉,一梳就掉好多,再也没有了当年的光泽。爸爸在粮仓搬运粮食时,因为长期营养不良,饿晕在千吨粮食中间,额头磕出了血,醒来后第一句话竟是:“别告诉连妹,免得她担心。”回家后,还惦记着给妈妈和哥哥煮点稀粥,自己却啃着玉米棒子。</p> <p class="ql-block">为了减轻国家负担,也为了让孩子能有口吃的,爸爸妈妈商量了一夜,烟头在黑暗中亮了又灭。最终决定:妈妈带着哥哥回老家。老家可以自己种粮种菜,还能养鸡鸭,至少不会饿肚子。</p><p class="ql-block">临走那天,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爸爸抱着瘦弱的哥哥,另一只手紧紧拉着妈妈枯黄的辫梢,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都是我没用,让你们受苦了。等日子好了,我一定接你们回来。”</p><p class="ql-block">妈妈摇摇头,伸手擦掉他眼角的泪,自己的眼泪却忍不住往下掉:“你在粮站更辛苦,管着那么多人的口粮,不能倒下。我们娘俩在老家能照顾好自己,你放心。”</p><p class="ql-block">她拿起剪刀,递到爸爸手里:“把辫子剪去一半吧,不能把不好的样子带回老家,也让它陪着你,等我回来时,再给你看乌黑的长辫子。”</p><p class="ql-block">爸爸接过剪刀,手微微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剪下半截发梢已枯黄的辫子,郑重地放进贴身的口袋里,像是藏了一个承诺:“我要用它时刻提醒自己,一定要好好干,让你们娘俩早点过上好日子,再不能让你们受苦。”</p><p class="ql-block">1964年,妈妈带着一岁多的哥哥回到了举村。两年后,爸爸也想尽办法调回了老家的粮站,一家三口终于团聚。那截枯黄的发梢,也被他放进了樟木箱里,和之前的辫子放在一起,成了他们共患难的见证。</p><p class="ql-block">故事讲完了,妈妈靠在藤椅里,眼角还闪着泪光,嘴角却带着满足的笑。窗外的月色静静洒进来,轻轻覆盖着她花白的头发,像是时光最深情的吻痕,温柔而绵长。那些关于长辫子的故事,关于纯粹爱情的记忆,也像这月光一样,在岁月里流淌,从未褪色。</p><p class="ql-block">妈妈与父亲的爱情故事,我从小就从舅舅姨妈那里听过许多片段,像捡到几颗散落的珍珠,却始终串不成完整的项链。直到今天,听妈妈亲自将每一个细节娓娓道来——听她描述父亲让座时憨厚的笑容,听她重现剪下辫子时颤抖的双手,听她诉说饥荒年月里互相推让的那碗鱼汤——这些鲜活的细节像一束温暖的光,终于照进了他们相爱相守的六十年。我忽然懂得,爱情不是轰轰烈烈的誓言,而是藏在每一根悉心收藏的发丝里,藏在每一次紧握的手心里,藏在每一个相濡以沫的日夜里。这一刻,我终于真正理解了父母之间这份跨越了半个多世纪的深情。</p><p class="ql-block">望着妈妈在月光下安详的侧脸,我也终于明白,原来身体一直硬朗的母亲,自从父亲走后,支撑她的那根支柱就断了。她不是突然老去的,而是一点一点,随着对父亲的无尽思念慢慢凋零。那个能挑着豆腐担子走二十里山路的母亲,那个在粮站打算盘到深夜的母亲,在失去了生命的重心后,身体与精神都不可避免地直线下滑。不到两年时间,她就患上了老年痴呆症——或许,这是她心碎的另一种方式,是她选择性地关闭了没有父亲的世界,在自己的记忆深处,永远活在了有他的时光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