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美图:手机自拍</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要寻的,是那一段据说还残存着的东南城角。它藏在现今一座唤作“快哉亭”的公园里。这名字真好,“快哉”!是了,苏轼当年知守徐州,也曾建亭,也曾于水患后登城远眺,写下“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他登临的,想必也是这古老的城墙吧。那时,这墙体该是何等的雄壮与完整,足以托起一位文人太守的浩然之气。而我此刻,却要去凭吊它最后的一点骨血。</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穿过公园里寻常的喧闹——下棋老人的凝神,孩童追逐的欢笑,风筝在天空懒懒地飘着——这些鲜活的、属于此刻的生命气息,像一道温暖的河流。而我,却像一个逆流而上的孤舟,执意要驶向一片沉寂的沙洲。绕过几丛翠竹,一片假山,那堵土黄色的墙体,便蓦地横在了眼前。</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它静默着。不是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峻的静默,而是一种饱经沧桑、欲说还休的疲惫的静默。它比我想象的要低矮,要残破。墙体是土的,是那种北方大地最本质的、浑厚的黄土,外面包砌的砖石,早已在历史的剥蚀与人为的拆毁中零落殆尽,只在不经意处,还顽强地嵌着几块巨大的条石,石面上满是风霜雨雪啃噬出的孔洞与纹路。缝隙里,倔强的青草与无名的小树探出头来,在微风里轻轻摇曳,给这沉郁的土黄,点上几笔生命的绿意。</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走近,伸出手,屏住呼吸,将掌心缓缓贴上那粗糙的、温热的墙面。</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就在那一瞬间,指尖传来的,不是冰冷,而是一种奇异的、混合着阳光温度与泥土颗粒的微颤。我闭上眼。那四百年的风雨,仿佛不再是一个空洞的时间量词,而成了一种可以触摸的质感,一种可以听闻的声响。我仿佛听见,明洪武年间,那些沉默的工匠们,喊着号子,将巨大的城砖一层层垒起,铁器的凿击声,沉闷而有力;我仿佛看见,明末那场惨烈的攻防,箭矢如蝗,杀声震天,滚烫的桐油沿着女墙倾泻而下,在砖石上留下永远无法抹去的焦黑印记;我仿佛又感受到,清嘉庆年间扩建时,那份属于“乾隆盛世”之后的、略显浮夸的自信,新砌的墙段,带着新土的芬芳,将古老的城池又怀抱得更紧了一些。</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墙体,是一部用土与石写就的、沉默的史书。而徐州城墙最奇绝处,在于它并非一页平面的记录,而是一卷层层叠压的“孤本”,是“城叠城”的奇观。我脚下所立的这片土地,宛如一个巨大的、隐秘的书架。明清的城墙之下,沉睡着宋元的基址;宋元的基址之下,掩埋着大唐的里坊;再往下,是魏晋的风骨,是两汉的雄浑。</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穿透这明清的墙体,向下沉潜,一直沉潜到那片被深埋的、属于大汉的辉煌里去。那时,这里是大汉帝国的东方屏藩,是楚王的都城。高祖皇帝的弟弟刘交,将这座城郭大大地扩建。那时的城墙,该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它环抱的,不仅是宫阙与市井,更是一个年轻帝国在东方蒸腾的、野性未褪的雄心。那墙体里,或许还回荡着编钟的雅乐与角抵的喧呼,混合着未央宫传来的政令与街肆间商贾的吆喝。</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然而,历史的笔锋总是陡转。这盛世的砖石,也曾目睹过最凄惶的景象。那位力能拔山、气可盖世的西楚霸王项羽,最终不也在这彭城之下,经历过得意与失意么?当他焚毁阿房,分封诸侯,衣锦昼行于此地时,这城墙是他霸业的见证;而垓下被围,四面楚歌,他仓皇突围,这城墙的灯火,或许是他最后回望的、属于中原的温柔与残酷。再往后,三国纷争,这片土地更是几度易主,曹操在此屠城,吕布在此殒命,泗水为之不流。那夯土之中,该浸染了多少英雄的叹息与士卒的血泪?一层黄土,就是一层悲欢;一块砖石,就压着一桩往事。这厚重的“城叠城”,叠压的哪里是砖土,分明是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时光本身。</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城叠城”,这奇观本身,就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近乎残忍的诗意。它告诉我们,历史并非一条直线向前奔涌的河,而是一座不断在原地生长、崩塌、又再次生长的森林。新的生命,总是从旧的骸骨与腐殖土中,倔强地萌发出来。</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的手指,在墙体的一道深裂处停下。那裂罅幽深,边缘被岁月磨得圆润,里面沉积着黑色的尘土,或许还有不知名虫豸的窠巢。这不像是一个自然的伤口。我忽然想起资料上那冷冰冰的几行字:“1928年国民党第一军军长刘峙以国防为由拆除城墙,铜山县县长刘炳晨将拆墙所得砖款充作教育经费。”</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了另一个场景:不再是古代的工匠在筑城,而是民国的夫役在拆墙。号子声依旧,却不再是建设的雄壮,而是 dismantling 的沉闷。一块块铭刻着“洪武年制”或带有工匠手印的巨砖,从高高的城头上被撬下,摔在地上,碎成齑粉,或者被完整地运走,去砌了某所新式学堂的墙基,某位乡绅宅院的花坛。那是一种文化的躯体被肢解,去滋养另一个被认为是更迫切的未来。这是一种多么复杂而痛楚的“牺牲”!刘炳晨,这个历史的执行者,他是在用一种毁灭,去成全另一种新生。他保不住城墙的形骸,却试图抓住它最后一点魂灵,将它注入到下一代孩子的启蒙课本里去。</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掌下的这道裂缝,或许就是当年铁镐与撬棍留下的痕迹。它不再仅仅是残破的象征,它成了一道抉择的印记,一道连接着毁灭与启蒙、古老与未来的伤痕。风从这裂缝中穿过,发出的呜咽声,也仿佛夹杂着学童们朗朗的读书声了。这堵墙,它承受过刀剑,承受过炮火,最终,它竟还承受过这样一种出于“建设”之名的、温柔的毁灭。它的沉默里,于是又多了一份无言以对的悲悯。</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夕阳,不知不觉已染红了西天。金色的余晖,像一摊摊温暖的、融化的琥珀,缓缓流淌在古城墙残破的脊背上。那些粗糙的土坷垃,那些斑驳的石块,此刻都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变得温润而辉煌。墙体投下长长的、巨大的影子,将我和我周围的一片土地,都笼罩在它幽深的怀抱里。</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光影的交错,竟也成了一种历史的隐喻。那被阳光照亮的凸起处,是历史被书写、被铭记的片段;而那沉入阴影的凹陷处,是更多被遗忘、被掩埋的日常。城墙记得帝王将相,也记得守城的士卒、路过的商旅、墙根下嬉戏的孩童。那些无名的生命,他们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才是这墙体真正厚重的底色。他们夯进了每一寸土,磨光了每一块砖。历史的光,太过于偏爱那些英雄的谱系;而城墙的影,却慈悲地容纳了所有无名者的叹息。</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该走了。我将手从城墙上缓缓收回,掌心还残留着那种粗粝而温暖的触感,仿佛携走了一点点来自四百年前,乃至四千年前的微尘。</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回望那堵残墙,它在暮色中愈发显得黝黑、沉静,像一头受伤后匍匐休憩的巨兽,又像一位看透了一切兴亡荣辱的老僧,安然入定。它不再言语,也无需言语。它的存在本身,就是最雄辩的叙述。</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快哉亭”公园里的灯火次第亮起,现代城市的夜生活正要开始。而那堵古城墙,依旧沉默地立在那片光影交错之地,立在古今的交界线上。它不再是划分城内城外的物理屏障,而成了一道时间的界碑。它告诉我们,所有的今天,都将成为昨天;而所有的昨天,都曾是如此真实、如此鲜活的今天。</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转身,汇入离去的人流。我没有回头,但我知道,那堵墙就在那里。它的一部分死去了,化为了史书上的文字和地下的遗迹;而它的另一部分,还活着,活在我掌心的温度里,活在徐州城每一天的呼吸里,活在那笔早已融入城市血脉的“教育经费”所滋养出的、一代代新的生命与希望里。</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历史,从未真正远去。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泥土之下,在砖石之间,在我们的血脉与记忆里,静静地,继续它的层叠。</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