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走音</p><p class="ql-block"> 我唱歌走音,但所幸,自己的人生并未跟着走音。</p><p class="ql-block"> 每与人谈及歌唱,我总自嘲是校园里数一数二的“走音王”。这自嘲里裹着一段往事,像老棉袄里藏着的旧棉絮,一扯便带出满襟的岁月风尘。每当提及,师范那三年的日子便如被晨雾漫过的岭南丘陵,缓缓在记忆里铺展开来——那些沾着粉笔灰与木棉花香的时光,早被岁月酿成了坛底的老酒,开坛便有温润的香。</p><p class="ql-block"> 彼时的师范学校,课业如田埂上的庄稼,哪一垄都怠慢不得,任一科不及格,毕业证便如隔了珠江的对岸,望得见,够不着。我自小在南方的田垄阡陌间长大,童年的底色是泥痕、禾香与生产队的哨子声:农闲时,乡邻们搬着小板凳围坐檐下,你一句我一句唱咸水歌,调子裹着珠江河水的咸涩,混着稻草秆的气息,在晒场上轻轻飘;老榕树梢悬着那只锈迹斑斑的高音喇叭,铁皮上坑坑洼洼,像爷爷皴裂的手掌,日复一日放送着《大海航行靠舵手》《东方红》《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旋律撞在土墙上,又弹回来,散在炊烟里。可那时的我,连一句囫囵的普通话都道不利索,歌词像田埂上的草籽,抓一把便漏,又怎能捉得住旋律的脉络?只觉那些歌声如风里的絮,飘来荡去,熟悉得很,却始终抓不住它的根。</p><p class="ql-block"> 考师范文化科成绩入围后,还要过“三关”:音乐、美术、体育,少一关都不行。音乐面试那日的场景,至今像刻在老榆木桌上的纹,清晰得很。先生端坐桌前,声音轻得似落雪:“唱首歌吧。”恰在那时,村里广播站的喇叭正循环放《兰花草》,我虽不懂“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里的意趣,却也能跟着哼几句,只是词总记不全,唱到“一日看三回”,便卡了壳,像驴拉磨断了套。掌心的汗湿透了粗布衫的衣襟,我垂着头,盯着先生脚上锃亮的皮鞋,只盼他抬手说句“算了”,好结束这烧心的窘迫。</p><p class="ql-block"> 入了师范,音乐课竟成了最难熬的时光,比在地里割一天稻还累。每回走进音乐教室,总见音乐老师端坐钢琴前,十指在黑白琴键上跳,头颅随旋律轻轻晃——那模样,竟与鲁迅《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念书的先生有几分像,带着一股旁人难悟的痴与执。我坐在最后一排,琴音于我却如古卷上的篆文,认不全,也读不懂。满心惴惴,恍若站在珠江渡口,不知道哪条船能载着自己上岸,生怕那声点名打破这脆生生的平静。</p><p class="ql-block"> 初学简谱时,尚有余趣,像在地里捡豆子,捡一颗是一颗;可一旦碰上线谱与和弦,便彻底陷了迷,比在稻草垛里找丢了的镰刀还难。老师的指尖落于琴键,那声音钻进耳中,恍若昔年牛栏里的牯牛浴罢登岸,昂首发出的绵长哞叫,浑朴里裹着粗粝;又似生产队砖窑点火的刹那,柴火在窑洞里“轰”地炸开,震得耳鼓发麻。是以每回听写音符,我都如临大敌,指尖的笔像个中风的病人似的,不住的颤,生怕错漏一个符号。每节音乐课,都像一场漫长的煎熬,只盼下课铃早点响起,好能逃出去,在操场的松树下喘口气。</p><p class="ql-block"> 如今回想,在师范的每一次音乐考试,我那视唱时颤抖的嗓音,总不免带着几分珠江河面涟漪似的走音,晃晃悠悠,好歹是飘到了对岸。凭着这点磕绊的“成绩”,竟也一次次为我守住了那二十多元的奖学金。这在当时,是一笔能买来不少安心与体面的款项。我总暗自庆幸,比起那些因走音更甚而只领到五元补助的同学,自己已算得上是命运的宠儿。</p><p class="ql-block"> 命运的转折,总藏在不经意的日常里,像田埂上突然冒出的苗。那年音乐老师迁新居,邀了我与几个身材高大的同学去帮忙。木柜沉得很,裹着旧书的墨香与松香,搬的时候得喊着号子;瓷瓶是老师的宝贝,需双手捧着,一步一步挪,像护着刚出壳的鸡仔。待物件尽数归置妥当,老师那张素来紧绷的脸——往日里,它总像经冬的土坯,沉郁得如老家灶膛里的冷炭——终于漾开一丝笑,像春雪化了。他拉着我们在厅中小坐,搬来几个小马扎,讲起自己的少年事:十六岁那年,揣着一支竹笛,背着打补丁的行囊,从番禺一路走,走了半个月,才到海南歌舞团。说这话时,他眼底亮着光,像灶膛里添了新柴,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揣着梦、敢闯的少年。末了,他从樟木箱里取出那支竹笛,笛身上刻着细纹路,包着浆,递到我手里,手把手教我吹,说运气要像给庄稼浇水,得匀,得沉,切不可急。我学得格外认真,指尖按在笛孔上,虽生涩,却也有模有样。可毕业后,为生计奔波,囊中空空,柴米油盐的琐事缠了身,那支毕业后省吃俭用买的竹笛便被束在柜角,任尘埃落满,再难续当年的清响——一如许多被岁月埋了的初心,想起来,只剩一声叹。</p><p class="ql-block"> 还有位吹笛的先生,毕业于北体,笛艺好得很。每至暮色四合,教室的灯盏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裹着松树叶的影,他的笛音便从办公室飘出,穿窗入户,如流水般绕着耳畔转。那旋律里藏着怨,也藏着怅,后来才知,先生胸有丘壑,却困在这小小的校园里,怀才不遇的苦,唯有借笛音吐出来。他待我们几个体育成绩尚可的学生格外温和,常于课后拉着我们在操场边吹笛:握笛要稳,像握锄头;运唇要匀,像吹灶火;指尖划过笛孔时要轻,像摸刚灌浆的稻穗。我虽学得不精,却也能吹出《茉莉花》的调子,那笛音里的软,至今想起,仍像在耳畔绕。</p><p class="ql-block"> 相比笛子,口琴倒显轻巧,像口袋里能装的糖。那时我与几个同学凭着一股热乎劲,组了个口琴队。师范的晚会之上,灯火亮得晃眼,音乐班师兄师姐的琴音与歌声里,尽是艺术的风华,真可谓高手如云,像地里的好庄稼,一眼望不到头。我们几个“门外汉”握着口琴,心像擂鼓,只盼能隐在人群里,让那生涩的旋律不被人听出来——那是少年人独有的羞怯,亦是对热爱最朴素的坚守。一曲终了,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悬着的心才总算落了地。如今四十年过去,那只口琴还在,铜壳上泛着深浅不一的斑,像我脸上的皱纹,一吹起当年的调子,指尖仍能触到彼时的心跳,烫得很。</p><p class="ql-block"> 毕业前的音乐考试,于五音不全的我而言,无异于过独木桥。简谱与线谱视唱,凭着平日的死记硬背,竟也蒙混过关;唯有脚踏风琴的演奏考试,至今历历在目,像昨天刚发生的事。那是师范三年级的时候,来监考的女老师眉如老僧入定般坐在旁边。我深吸一口气,抬手按向琴键,指尖却僵得像枯木,在琴键上磕磕绊绊,时而错了音符,时而慢了节拍,像老牛拉车走歪了道。女老师忍着笑说:“你这手指,倒像庙里的木偶,哪有半分艺术的柔婉?”那时的我,哪敢奢求“柔婉”,只盼着能完整弹完曲子,不影响毕业,便已是天大的幸事。我一直在猜测可能是当年为音乐老师搬家出了力流了汗的原因,估计音乐老师与她打了招呼了,居然,我那同样颤抖着走音的弹奏居然合格了。</p><p class="ql-block"> 我那带着颤音、磕磕绊绊总算蒙混过关的音乐考试,尚能靠着几分侥幸跨过门槛,可人生这片没有人情通融的庄稼,却没能给我同样的收成。</p><p class="ql-block"> 在师范的三年,我一直当语文科代表,晨昏忙碌于收作业、发试卷,替先生分忧,像地里的好劳力,不偷懒。原以为凭着这份勤恳,能得个推荐考大学的指标,却终究落了空,像浇了水的庄稼,没等来收成。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走音”——原以为循着既定的道走,便能把人生这出戏唱得规整,却不知世事如珠江水,总有潮涨潮落的时候,哪能次次都顺?</p><p class="ql-block"> 后来执起教鞭,站在三尺讲台上传授作文之道,见学生们写文章时词不达意、东拉西扯,像极了当年唱歌走音的自己,窘迫又无措,便想起了过往的种种。于是耐下心来,如当年体育先生教我吹笛般,一字一句点拨:“作文如唱歌,得有主线牵着,得有真情灌着,不能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失了章法,像走了音的歌,不好听。”凭着这份坚持,总算帮那些“走音”的孩子找到了作文的道,也为自己磨出了“五步作文法”。</p><p class="ql-block"> 人生如曲,起承转合,各有其律。我从自身的“走音”里学会的,不独是教作文的法子,更是一份对“节奏”与“准确”的敬畏。后来,偶有机会为他人人生的重要段落斟酌词句,我总会想起当年学唱简谱时的那份小心翼翼。万物的法理原是相通的,能以此心,略尽绵力,扶正他人生命旋律中的些许节拍,让那段路走得更为顺遂,便觉得往昔所有的窘迫,都成了今日有意义的铺垫。</p><p class="ql-block"> 如今再想起“走音”二字,心里竟满是感激,像感激当年地里的庄稼,给了自己饭吃。这两个字,早已不是缺憾的注脚,而是岁月酿的陈酿,是老坛里的酸菜,酸里裹着咸,咸里藏着暖——藏着青涩年华的窘迫,裹着困境中的挣扎,更沉淀着在不完美中寻路的勇。走音,谢谢你陪我走过那段时光,让我懂得:人生最珍贵的,从不是唱得一字不差的完美旋律,而是即便走了音,仍有勇气把这曲人生之歌,接着唱下去,唱给田埂听,唱给岁月听。</p><p class="ql-block"> 2025年11月2日星期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