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谢士文<br> 引言</b> 最近,“谢俊明总会长长文《目光所及,皆为宗亲;家有山河,皆为血缘》”在谢氏网群中引发广泛共鸣。这篇近万言的长文,以其炽热的家族情怀和清晰的行动规划,确实令人感动。但当我们冷静下来,仔细品读其中的历史叙述时,却会发现一个值得深思的现象:<b>文章在展望未来时充满智慧,在追溯过往时却陷入迷思。</b>就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当代宗亲文化发展中的成就与困境。<br><b>一、 《目光所及,皆为宗亲》组织智慧与情感共鸣</b><br>若暂且搁置其历史论述,谢俊明总会长的长文无疑是一份高水平的宗亲工作战略宣言,其现实价值与组织智慧值得充分肯定。<br> <b>成功的情感共鸣构建,文章开篇“目光所及,皆为宗亲;家有山河,皆为血缘”这句话,巧妙地运用了家族认同的心理机制。</b>这句话让人想起学者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提出的“想象的共同体”理论[1]——通过共同的语言符号,让从未谋面的人们产生强烈的归属感。这种情感共鸣,正是宗亲工作最需要的基础。<br> <b>系统化的现代治理方略,更值得称赞的是文章中提出的具体规划。</b>“固本培元、破格鼎新、信息化平台、厚植沃土、守护文脉、实干为要”这六大方针,构成了完整的工作体系。特别是建设“数字宗祠”、“宗贤智库”的构想,让古老的宗亲组织搭上了数字时代的快车,显示出难得的前瞻性。<br> <b>“数字宗祠”的设想尤其值得称道</b>。它打破了传统宗祠的时空限制,让远在海外的宗亲也能随时参与家族活动。而“宗贤智库”的构想,则是将家族人脉资源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发展动力,体现了现代社会的组织智慧。<br> <b> 以先贤为载体的价值观传递,文章后半部分对谢安、谢玄、谢灵运、谢枋得、谢晋元、谢希德等历代先贤的追忆,也不是简单的炫耀家世</b>。这些具体的人物故事,实际上是把“爱国”、“担当”、“创新”这些抽象价值观,变成了可感知、可效法的具体榜样。这种教育方式,远比空洞的说教更有力量。<br> 从这些方面看,该长文确实是一份优秀的宗亲工作行动指南。但有趣的是,这种卓有成效的情感动员,却在深层逻辑上依赖于后文将讨论的、问题重重的历史叙事。<br><b>二、 值得商榷的“家族故事”</b><br> 然而,当该长文从未来规划转向历史溯源时,问题就开始显现了。为了给家族自豪感寻找依据,文章重复了一个流传已久却问题重重的起源叙事。<br> 长文告诉我们:谢氏是炎帝的后代,始祖是周宣王的舅舅申伯。这个听起来很辉煌的故事,其实是历史上一步步“建构”出来的,经不起严肃的历史考证。<br> <b>被“层累”建构的起源传说</b>,这个故事的建构过程,堪称“‘层累造成古史’(顾颉刚提出的古史建构理论)”的典型案例:<br><b>第一层,文学发明(南朝宋)</b>:谢灵运在晋宋易代、个人政治理想幻灭的背景下,于《撰征赋》《山居赋》等诗文中的“烈山氏(炎帝)”和“申伯”被首创性地与家族起源相联系[6]。这是士族权力失落时的文化自救与身份重塑,属文学建构而非信史。<br><b> 第二层,官方定调(南齐)</b>:谱牒学家王俭在奉诏编纂的官修《姓谱》中,将谢灵运的文学想象制度化,明确记载:“谢,姜姓,炎帝之允(胤),申伯以周宣王舅受封于谢。”[5]此举利用当时的国家权力,且完成了谢氏起源叙事的“血统切换”。<br><b>第三层,唐宋以降叙事的固化、传播与最终定尊</b>:此说凭借官方谱牒的权威、士大夫墓志的广泛传播以及《元和姓纂》等著作的沿袭(逐渐成为社会共识。在与古老但模糊的“黄帝说”的漫长博弈中,因“申伯说”人物显赫、故事完整、更富叙事魅力与社会功能,最终在宋元以后的宗族实践中取得压倒性胜利。为强化此叙事,一系列托名古人(如周墀、谢肇、苏轼、彭龟年等)的谱序被陆续制作出来,反复强化这一记忆,最终写入无数家谱,定于一尊。<br> <b>实物证据的沉默证言,最有力的反证来自实物证据</b>:从出土的《谢鲲墓志》【东晋太宁元年(323)】、《□琰墓志》【东晋太元廿一年七月十四日(396)葬】、《谢温墓志》【葬于东晋义熙二年(406)】、《谢球墓志》【义熙三年(407)】、《谢珫墓志》【永初二年(421)】、《谢涛墓志》【大明七年(463)】,东晋到刘宋的谢氏墓志中,没有一个提到炎帝或申伯[7]。如果这真是家族共识,为什么不在最重要的墓志上写明?墓志是古人最看重的“盖棺定论”,如此重要的起源故事却只字不提,这本身就说明问题。 <h5>↑中华谢氏列祖列宗神主牌在高大的西周中期申伯像旁(不应该)</h5> <b> 更重要的是考古发现,南阳出土的西周“中爯父簋”青铜器铭文显示,申伯的家臣祭祀的仍是申国先王[8],证明申伯集团根本没有改姓谢</b>。出土文物不会说谎,这个证据对“申伯为得姓始祖”的说法构成了根本性的挑战。<br> <b>被误读的《诗经》与被忽略的多元血脉,为了证明这个起源故事,文章还误读了《诗经》</b>。文中引用“因是谢人,以作尔庸”,把“庸”解释为“奴隶”,说申伯把谢人当奴仆。这其实是误解。历代权威学者在《毛诗正义》中都明确指出,这里的“庸”是“墉”的假借,意思是“城邑”[9]。整句话的正确理解是“依靠这些谢人,为你修筑城池”。这反而证明,当时的谢人是一个有组织、有技术的族群,根本不存在“消亡”一说。另一个解读来源于古籍《诗经·礼记王制》:“天子之田方千里,公侯田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不能五十里者,不合于天子,附于诸侯曰附庸。”也就是说,“因是谢人,以作尔庸”整句理解为“原有那里的谢人,就作为你申国的附庸”,此时的“谢”因“国不足五十里,不合于天子”而成为申国的附庸,其“消亡”之说从何谈起。<br> <b>更遗憾的是,这个单一的“炎黄血统”叙事,把历史上真实融入谢氏大家庭的其他支脉都排除在外了</b>:根据《世本》记载,存在更古老的“黄帝-任姓”谢氏[2];《潜夫论》也证实了这一支系的存在[3];北宋著名的“三代六进士谢涛家族”认定“谢氏之先出黄帝”,见其《宋故太子宾客分司西京谢公神道碑》(范仲淹1035年)[17]、《尚书兵部员外郎知制诰谢公墓志铭》(欧阳修1040年)[18]、《尚书兵部员外郎知制诰谢公行状》(王安石1040年)[19]文献记载;《新唐书•宰相世纪》《古今姓氏书证》对谢氏源流亦有明确的纠偏;《旧唐书》记载北朝时有敕勒族(直勒氏)改姓谢偃[4];《古今姓氏书辩证》记载唐代有“东谢”、“西谢”“南谢”等南方族群[5]。这些多元起源的记载,共同构成了谢氏血脉的历史复杂性。这些真实的历史存在,在这个追求“纯粹血统”的故事里都被忽略了。<br><b>三、长文中一些具体史实问题辨析</b><br> <b>关于谢珂将军“组织和指挥江桥抗战”的说法,与历史记载有出入</b>。根据《中华民国史·人物传》的记载,实际总指挥是马占山将军,谢珂是重要的辅佐者[11]。将谢珂说成“独立支撑,组织和指挥江桥抗战”并打响“第一枪”,尽管可能是出于褒扬之意,但不符合历史事实。<br> <b>将谢灵运称为山水诗的“开创者”略显绝对</b>。王瑶在《中古文学史论》中指出,其实在他之前已有庾阐、谢混等人的尝试[12]。谢灵运确实是山水诗的集大成者和奠基人,但“开创”一词用得太满。<br> <b>说谢朓“开创永明体”也不够准确</b>。根据《诗品集注》的研究,他是最重要的实践者,但理论开创之功应归于沈约、周颙等人[13]。文中“谢眺”为“谢朓”笔误,全文统一修正为“谢朓”(“朓”为“月”字旁,非“目”字旁)。。<br> 称“地质学家谢家荣(1998-1966)”,生年1998年显系笔误。据《中国科学技术专家传略》考证为1903或1904年[10]。<br> <b> 将北府兵称为‘最早的特种部队’属现代概念的牵强比附</b>。北府兵实际上是主力野战军,其规模达到数万人,与执行特殊任务的小型精英部队性质完全不同。这种比附虽然听起来很“酷”,但缺乏历史依据。<br> <b>称东晋史学家谢沈私修史“打破官修垄断”也不符合历史事实</b>。逯耀东在《魏晋史学的思想与社会基础》中指出,私修史书在魏晋时期是普遍现象,《史记》《三国志》都是私修史书[14]。所谓“官修垄断”在那个时候根本不存在。<br> <b>在家族世系方面,称谢弘微“过继给谢混”是明显的史实混淆</b>。《宋书·谢弘微传》明确记载其过继给的是从叔谢峻[15]。这种基本事实的错误,反映出对原始史料的不熟悉。<br><b>四、探析问题的根源常见的几种思维模式</b>:<br> 情感效用优先的思维,一个清晰光辉的始祖故事,被认为比复杂的历史真相更能凝聚人心。在宗亲组织者看来,简单明了的光辉历史能够快速激发族人的自豪感和归属感。而真实历史的复杂性、多元性则被视为凝聚的阻碍。 <b>封闭的谱牒知识循环</b>,宗亲组织内部的知识生产往往依赖于后世编纂的族谱,这些族谱又互相沿袭《元和姓纂》等已固化的叙事,形成了一个缺乏外部学术批判与更新的内向循环系统。在这个系统内,后人不断抄录前人的说法,缺乏对原始史料的核查。<br> <b>文化建构的功利主义</b>,在“光耀门楣”的愿望下,历史真相常常被工具化,服务于当下的情感需求。“‘为亲者讳,为尊者讳’”的心态,使得对传统叙事的任何质疑都可能被视作对家族的不敬。这种心态虽然可以理解,但无助于认识真实的历史。<br><b>五、走向更自信的家族认同</b><br> 继续沿着“攀附虚荣”的道路走下去,虽然短期内可能有效,但长远看隐患很大。当年轻一代通过现代教育获得考证能力,发现家族故事漏洞百出时,产生的将是更深的文化幻灭。其实,我们完全有更自信的选择:<br> <b>拥抱历史的复杂性</b>,坦然告诉族人谢氏“多源合流”的历史真相,这非但不是家族的瑕疵,反而是其生生不息、海纳百川的生命力证明。中华民族本来就是“多元一体”的格局,谢氏的多元起源正是这个宏大格局的微观体现。<br> <b>转移关注的焦</b>点,把家族凝聚的核心,从“我们来自哪里”的血统追问,转变为“我们传承了什么精神”的价值追寻。谢安的从容气度、谢玄的开拓精神、谢灵运的文学才情、谢朓的诗歌成就、谢枋得的民族气节……这些精神财富,才是超越血缘、真正值得骄傲的文化基因。<br> <b> 树立求真的家风</b>,主动引入严谨的学术研究,鼓励对家族历史进行客观探讨。把“实事求是”作为新时代的家风家教。我们可以建立家族历史研究基金,支持年轻学者进行客观研究;可以在家族内部开展历史研讨会,培养理性的历史观。<br><b>六、结语</b><br> 谢俊明总会长的长文,让我们看到了当代宗亲工作的成就与困境。作为行动纲领,它光芒四射;作为历史叙述,它阴影重重。<br> 如果我们有勇气完成从“层累建构”到“求真传承”的转变,宗亲文化就能摆脱固有的叙事陷阱,从一个基于虚构血统的“封闭俱乐部”,蜕变为一个基于共同文化认同的“开放精神家园”。<br> 这才是对先贤最好的告慰,也是对后代最负责任的态度。毕竟,真正的家族凝聚力,从来不是来自于攀附虚构的荣光,而是来自于对历史真实的尊重,和对优秀精神的真诚传承。<br>让我们用谢灵运的一句诗来共勉:“谁谓古今殊,异代可同调。”无论时代如何变迁,对真实的追求、对美德的传承,永远是我们连接古今、开创未来的精神纽带。 <h5><b>参考文献</b><br>[1][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br>[2](汉)宋衷注,(清)秦嘉谟等辑.《世本八种》.商务印书馆,1957.<br>[3](汉)王符著,(清)汪继培笺.《潜夫论笺》.中华书局,1979.<br>[4](后晋)刘昫等.《旧唐书·文苑传·谢偃传》.<br>[5](宋)邓名世撰.《古今姓氏书辩证》.江西人民出版社,2006.<br>[6](南朝宋)谢灵运.《撰征赋》《山居赋》.载《宋书·谢灵运传》.中华书局,1974.<br>[7]赵超.《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br>[8]李学勤.《论仲爯父簋与申国》.《中原文物》,1984年第4期.<br>[9](汉)毛亨传,(汉)郑玄笺,(唐)孔颖达疏.《毛诗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br>[10]中国科学技术协会.《中国科学技术专家传略》.<br>[11]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华民国史·人物传》.<br>[12]王瑶.《中古文学史论》.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br>[13](梁)钟嵘著,曹旭集注.《诗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br>[14]逯耀东.《魏晋史学的思想与社会基础》.中华书局,2006.<br>[15](梁)沈约.《宋书·谢弘微传》.中华书局,1974.<br>[16](汉)《礼记正义》卷十一王志第五.<br>[17][宋]范仲淹:《宋故太子宾客分司西京谢公神道碑》(1035年),《范文正公文集》,中华书局,1984年版。<br>[18][宋]欧阳修:《尚书兵部员外郎知制诰谢公墓志铭》(1040年),《欧阳文忠公文集》,中华书局,2001年版。<br>[19][宋]王安石:《尚书兵部员外郎知制诰谢公行状》(1040年),《临川先生文集》,中华书局,1959年版。<br><br><br><b>附:《目光所及,皆为宗亲;家有山河,皆为血缘》中华谢氏联谊总会谢俊明总会长发表长文原文</b></h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