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乡音的会计师

河曲文学

<p class="ql-block">  《河曲方言》,这名字起得有些大,让人望而生畏。</p><p class="ql-block"> 刚开始石凡昀老师跟我讲他的构想时,心里头先是一懔,后是退缩。我是学中文出身,在学校的时候,学语言学,跟著名语言学家潘家懿先生搞过一段时间洪洞、临汾(今尧都区)方言调查,知道做这个活计不容易。</p><p class="ql-block"> 不容易在哪里?</p><p class="ql-block"> 宏观地讲,这是一项非常浩大的工程,需要动用很多人参与,搜集、辨别、梳理、训诂、标注,哪一样都不轻松,潘先生当年主持编纂《临汾方言志》,耗时达十年。</p><p class="ql-block"> 微观地讲,这又是一个非常细致的营生,比方说,一个字,在不同场合可以发不同的音调,不同的音调常常有不同的含义,包含有不同的情绪;而方言里,还留存着许许多多的古音古义,隐藏着许多历史文化信息,需要从古籍里找到其对应的语素、词汇,这功夫就更深了,比方河曲方言里说“雷反艮震”,你不知道《易经》,怎么知道他说什么?还有,方言,尤其是山西方言,尤其是河曲方言,竟然还有上古时期的语言孑遗,比方双音节语素——念出来是两个音,写出来其实是一个字——汉语的双音节语素现象,至今未被语言学研究所重视。试举几例:骨拢——滚;不浪——棒;圪年——怜;黑浪——巷;忽拉——花(河曲话咒人,忽拉丐,人说是蒙语,其实恰恰是汉语对突厥语系的渗透,“花”、“丐”相合,其实就是河曲话说的讨吃货);圐圙——圈;忽栏——环;圪料——翘。诸般等等,都需要仔细剖别,而真正剖别清楚,除了辛苦之外,还需要对语言的特别敏感。</p><p class="ql-block"> 做《河曲方言》,哪里是一句话的事情?个人有兴趣是一方面,就是把这兴趣坚持下来,坚持三年二年,坚持一个字一个字弄明白,说清楚,编成书,怕就不是一个兴趣的问题了。但俗话说,什么事情怕就怕惦记二字。时过境迁,当《河曲方言》一书的书稿通过电子邮件传过来,不由你不宾服——这事情,也只有石凡昀老师这样的人能做。</p><p class="ql-block"> 是怎么认识石凡昀老师的?想不起来了。肯定很偶然,也肯定很投缘。石老师与人接交,不笑不说话,一说话就笑。进门笑眯眯,出门眯眯笑,笑意盈盈,十里春风。说他有亲和力对,说他是慈祥也未尝不可,石老师的笑脸简直可以做河曲的徽记的。认识这样一枚徽记,根本不需要刻意营造什么环境。就认识了。后来也知道,那一部曾经在网上流传 ,在河曲人中间影响很大的《疤叔的故事》的作者,就是石凡昀老师,再看到他,那就不是亲切,而是敬重了。</p><p class="ql-block"> 做多年文学编辑,号称是专业读者,一篇《疤叔的故事》真是把我震得不轻,尽管说,这部小说还有可商量的地方,或者说挑出些毛病也不是不容易,但是这部作品的不成熟不尽意之处,丝毫不能掩盖其魅力。记得当年在网上读到这部小说,就想起《何典》、《海上花列传》这样的草根方言作品。再后来,当然就是获得茅盾文学奖的《繁花》了。诚然,我们不能说道《疤叔的故事》就一定能够与这些开始边缘后来经典的作品比肩并列,但有一点是相同的,作者已经明确地意识到方言有着标准的普通话所不可能抵达的效果,有着普通话不可能含蕴的人情世故信息,有着普通话不可能有的美感。</p><p class="ql-block"> 说起方言有美感,别人可能不认同,单是一个土字,单是一个俗字,其实不然。我做中学教员的时候,教到唐诗宋词,有心的学生会问,说用普通话朗读的唐诗宋词怎么不押韵?我就告诉他说:你用山西话念,用河曲话念,一念一个准。学生一念,果然。觉得很神奇。其实不神奇,别的不说,在北方方言中,只有晋方言是五声,所谓五音俱全,其他区域的语言在发育过程中,已经消灭了入声,只有四声,也就是我们从小学就开始学的一到四声。其实中间还有一个入声,好多中国人都不知道了。后来国家确定普通话,刚开始也有五声方案,只是投票的时候,以微弱劣势未通过,入声遂被逐出中国语言不再使用。其实,这样做,给南北方互相交流带来的不方便已经是其次,而对中国语言本身的伤害简直是灾难性的。</p><p class="ql-block"> 扯得有些远,还回来说方言。《疤叔的故事》是自发为之也好,自觉构思也罢,有这样的长处,所以经常为人津津乐道,有留存千古的意思。而其作者返过头来编一本《河曲方言》,用河曲方言讲,是正好好,是颠对了身子。</p><p class="ql-block"> 河曲方言尽管是晋方言的一个有机构成,只是因为地域的特殊性,自有其特点。家乡河曲虽然是一个传统农耕背景特别深厚的地方,但从古至今,“游农”历史也特别漫长,开渠开进狼山,种地种到后套,再加上依傍黄河商贸黄金航道,历史上商贾云集,人口往来频繁,一方面,内蒙古西部地区直至狼山、乌拉山山区,随着“游农”六百年的进入与退出,垦殖与耕作面积持续扩大与缩小,形成了蒙西方言与河曲方言垂直对应的奇特景观。从河曲出发往北方更北的地方你走哇,走上一千多公里,根本不用装神弄鬼说普通话,河曲乡音一出口,走到哪里都不愁喝上老酒。另外一方面,由于各地商贾停栈贸易,河曲方言里已经渗入了其他地方的方言俗语,甚至发音,比方两样东西合在一起,河曲话说“掌住”,其实不是“掌住”,而是“粘”住,“粘”读如“掌”,是晋中祁、太、平汾河川的方言,显然是当年的晋中掌柜和小伙计们带上来的。因为除了这个词之外,其他地方的“粘”并不念“掌”,是一个孤例。</p><p class="ql-block"> 河曲方言有这样的特殊性,需要一个对河曲人文与历史有研究的人来做,石凡昀老师显然是合适的人选,是一个合适人,再加上县政协李挨恒主席的支持,就再合适不过了。</p><p class="ql-block"> 李主席是恢复高考制度之后河曲县第一茬大学生,年轻的时候就聪明得日精古怪,进了大学仍然领袖群伦,再加上长期乡镇基层工作的历练,乡间风俗民情稔熟于胸,懂老百姓的心,说老百姓的话,跟李主席坐在一起,简直是漫在河曲方言的海洋里,家长里短、人情世故、常情常理娓娓道来,聆听之下,座如春风。语言,常常被学者定义为人交流的工具,其实你跟李主席坐上一回,交流一回,你才会明白,这个定义应该反过来讲,人才是语言的工具,语言通过人才可以像盛夏的庄禾一样一棵一棵立起来,活起来,茁壮起来。所以李主席以政协文史委的名义来支持《河曲方言》的整理与出版事宜,又是正好好,又是颠对了身子。</p><p class="ql-block"> 颠对身子正好好,两位有心人不谋而合,费了很大功夫用河曲的方言呈现出一个方言的河曲,一个斑斓的河曲,一个有历史厚重感的河曲。如果说,每一位河曲人是河曲方言的保管,那么,两位就是河曲方言的会计师,把河曲方言分门别类划分、归类、剖别,河曲方言便更清晰地具有了另外的意义,盛大,浩瀚,恒久,生生不息。</p><p class="ql-block"> 是为序。</p><p class="ql-block"> 2016年5月12日</p><p class="ql-block">(文/鲁顺民)</p> <p class="ql-block">  开始看这篇文章,我并没有看作者是谁,这也是我的习惯。我注重内容,不看重头衔。可文章越读越感觉非同一般。那种纵横捭阖,那种举重若轻,那种收放自如,让我知道这不是一般人。于是翻到后面了解, 一看,是鲁顺民,哦,是大名鼎鼎的鲁顺民!</p><p class="ql-block"> 鲁顺民这篇序言,堪称“方言书写与人文情怀的完美共振”,既见专业深度,又含温度与敬意,亮点十分鲜明:</p><p class="ql-block"> 一、立意高远:不止于“序书”,更在“立根”</p><p class="ql-block"> 序言没有局限于介绍《河曲方言》的编纂细节,而是将方言提升到“历史文化载体”“语言活化石”的高度——点出河曲方言中的古音古义、上古语素孑遗,甚至与《易经》、突厥语系的关联,让“方言”不再是“土俗”的代名词,而是承载地域记忆、语言演进的珍贵遗产。这种立意,让序言本身就有了文化价值。</p><p class="ql-block"> 二、叙事巧妙:以“人”带“书”,情真意切</p><p class="ql-block"> 文章没有平铺直叙,而是通过“我”的视角串联起三层情感与认知:</p><p class="ql-block"> 1. 开篇以自身方言调查经历,点出编纂方言的艰辛,为后文凸显石凡昀、李挨恒的付出做铺垫;</p><p class="ql-block"> 2. 中间刻画石凡昀老师的亲和与文学才华(《疤叔的故事》)、李挨恒主席的接地气与人文积淀,让“编纂者”的形象立体可感;</p><p class="ql-block"> 3. 用“会计师”这一精妙比喻,既呼应了方言整理的严谨分类,又饱含对编者“盘点文化家底”的敬意,生动又贴切。</p><p class="ql-block"> 三、语言鲜活:方言与书面语交融,韵味十足</p><p class="ql-block"> 作为专业作家的鲁顺民,文字兼具专业性与感染力:</p><p class="ql-block"> 书面语部分典雅厚重(如“训诂”“语素孑遗”“垂直对应”),体现学术认知;</p><p class="ql-block"> 穿插河曲方言实例(“雷反艮震”“圐圙”“掌住”),既印证方言的独特性,又让文字有乡土气息;</p><p class="ql-block"> 描述人物时的生活化表达(“不笑不说话”“漫在河曲方言的海洋里”),亲切自然,让序言摆脱了“说教感”,读来如听长者闲谈。</p><p class="ql-block"> 整体而言,这篇序言既是对《河曲方言》的有力推介,也是对地域文化、方言价值的深情呐喊,专业不晦涩,温情不矫情,堪称序言写作的典范。</p><p class="ql-block"> ( 文/薛振齐 )</p> <p class="ql-block">  忻州师院薛振齐教授(右)</p> <p class="ql-block">  建议编写《河曲方言》的河曲县政协原主席李挨恒</p> <p class="ql-block">  《山西文学》原主编鲁顺民与《河曲方言》主编石凡昀合影留念</p> <p class="ql-block"> 河曲方言录制现场</p> <p class="ql-block">  中国语言保护研究中心颁发证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