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老牛湾的秋日私语

峰哥

作别碛口古镇的烟火，我们沿着黄河一号公路向内蒙古清水河县的老牛湾漫溯。

连日缠人的秋雨终于敛了声息，云絮沉甸甸堆在天幕，阳光像羞怯的访客，迟迟不肯掀开幕布。

本是有近路可走的——山西偏关的老牛湾更近，那里立着明长城的残骨，老牛湾堡的石墙裹着400年的风，望河楼守着长城与黄河唯一的“握手”，石头村落的窑洞、石碾全是黄土捏出的光阴。可世人都说，内蒙一侧才是老牛湾的“画框”：那座形似牛头的山崖探入河心，能把270度的河湾收进一整个镜头。两相权衡，我们还是偏向了那帧更磅礴的远景。

公路如丝带缠在黄河腰畔，此刻的河水平静得像块浸了蜜的琥珀，河滩上的玉米、高粱把大地染成金浪，山坡的果树坠着满枝甜香，秋意是揣着颜料罐的顽童，踩着轻快的步子奔跑在晋西北的沟壑梁峁之间。

这条景观道也慷慨，驿站、房车营地、观景台嵌在风光里，每一眼都是不重样的山河小品。

直到十点，太阳才终于露了脸。连日阴湿裹着的秋凉，被这束光轻轻焐热了——光瀑泼在河面，云影在浪尖上缓缓游走，连呼吸都跟着松快起来。

行至忻州合德，画风骤然转了调：运煤的卡车排成长龙，煤尘裹着“产煤大省”的厚重，把天地晕成深褐的底色。

出县城时，向来靠谱的高德却迷了路，把我们从景观大道拐进深山小径。车轮碾过碎石，视线里只剩盘绕的山影，正觉陷入“绝境”，一道隐秘的岔口忽然撞进视野——钻进去竟是柳暗花明，在山褶里兜转三四十分钟，终于扑回黄河一号公路的怀抱。

关河口是这场“迷路”附赠的惊喜开胃菜。这里是晋蒙交界的黄河隘口，也是晋陕大峡谷的北门锁钥：黄河从内蒙古高原卸了缓劲，一头扎进峡谷的深怀里，水流骤然拧成湍急的弦，两岸黄土高坡沟壑纵横，崖壁如刀削，苍茫里裹着千钧气势，“黄河入峡”的壮阔，就凝在这一折弯里。

站在观景台望对岸，偏关河绕着山梁织出半岛，绿树掩着村落，小桥一头系着黄河一号公路的烟火，一头拴着古村的旧时光。

过省界的路窄得疑心又遇导航陷阱，犹豫半晌还是往前，待车轮碾上平整路面，导航果然报出“呼和浩特市清水河县”——内蒙的风，已经裹着不一样的坦荡了。

到老牛湾景区门口时，才知需订房方能驱车入内。仓促在网上寻了家客栈，售票的姑娘却笑说“贵啦”，说景区里的农家院不过百元一间，还教我“先进去再退单找房”，末了干脆跟保安招呼“他们订好啦”，让我们径直驶入。风里忽然裹了暖意，这黄土高原的姑娘，心像山丹丹花一样热。

赶在夕阳垂落前，我们终于站在了老牛湾的崖壁上。黄河在这里画了个270度的回环，虽因万家寨水利枢纽未蓄水，满河泥沙沉成浑黄的缎带，却丝毫不减磅礴——崖壁是岁月刻出的层叠书简，被夕阳镀成暖金；梯田如绿绸裹住山肩，石砌古村顺着山势铺展，窑洞、石碾全是“石头垒的博物馆”，风里混着黄土的粗粝与草木的清甜。明长城的残垣从山顶垂到水边，望河楼的砖缝里，还嵌着戍卒望河的旧时光。对岸山西村落飘来晋剧的余韵，混着海红果的甜香，夕阳把河水浸成蜜色，连崖壁的褶皱都软了，活成黄河与长城最温柔的相逢。

来不及缓神，又追着夕阳奔往太极湾。这是黄河在晋陕峡谷中绘就的“大地太极图”：浑黄如熔金的河水在青褐色崖壁间盘出完美的“S”形弯道，一半沐在夕阳里泛着暖橙，一半陷在阴影中晕成深褐，宛如天地之手揉开的琥珀。中央半岛是这枚“太极图”的阴阳眼，顶坡草甸嫩得发亮，边缘却裸着黑褐色岩岸。青绿与粗粝在此碰撞出野性的温柔。

我静静站在黄河边，任和风吹拂，任夕阳洒落。崖壁是岁月刻就的石书，山腰间步道如银线缠绕，游人在崖边驻足，成了天地画卷里的微小墨点。夕阳从峡谷上方斜切而下，给崖壁镀上金边，连河水的波纹都闪着细碎的光。

这哪里是河湾？分明是黄河把自己拧成了一曲磅礴的歌——粗粝的崖壁是鼓点，柔缓的水色是旋律，风中裹挟的，全是山河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