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桑

上善若水

城南的陌上，桑树已是一片蓊郁，肥厚的叶片在阳光下泛着油绿的光泽，仿佛能掐出汁水来。露水早已蒸干，只余下风过时，整片桑林发出细碎而温柔的涛声。

罗敷提着那只用了多年的竹篮，篮柄是桂木的，已被摩挲得温润。她走在田埂上，青碧的裙裾拂过草尖，不疾不徐。这原本是极寻常的采桑时分，可她的到来，让这片田野的时光悄然凝固。

最先察觉的是那个在道旁歇脚的担夫。他本要起身，目光触及她的身影时，却像被什么钉住了——她正微微踮脚，去够高处的一簇新叶。手腕抬起时，露出一截皓白，竟比她篮中的桂枝还要莹润几分。他张了张嘴，忘了吆喝，肩上的担子仿佛也轻了。

紧接着，犁地的老农扶住了锄头，怔怔地望过来；南来的行者不由自主地勒住了缰绳，马儿不安地踏着步，主人却浑然不觉。没有人交谈，一种奇异的寂静以她为中心弥漫开来。那些目光里没有亵渎，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惊叹，仿佛在欣赏一幅本该存在于天上的画卷，如今却意外地落在了人间。

罗敷对此似乎早已习惯。她的手指灵巧地在枝叶间翻飞，专注得像是在完成一件神圣的事。直到一阵清晰而规整的马蹄声，踏破了这片宁静。

五匹毛色油亮的马，拉着一辆轩敞的官车，在几个随从的簇拥下缓缓行来。车帷掀起，露出一张养尊处优的脸。那是本地的太守，他的目光像鹰隼般扫过田野，带着一种惯于攫取的神气，牢牢地锁定了桑林边的那个身影。

太守并未下车，只是微微颔首。一个属吏立刻会意，小步跑到罗敷面前，语气是恭敬的，姿态却带着官家的压迫：“使君遣我问，姑娘可愿共载而归？”

田野间静得能听见树叶摩擦的声响。所有目光都汇聚在她身上，带着隐隐的担忧。

罗敷缓缓直起身。她没有惊慌，也没有羞怯，脸上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她朝着太守的方向，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

话音落下，不止是那属吏，连车上的太守也微微怔住了。他显然未曾料到，一个民间采桑女，竟有这般斩钉截铁的胆魄。

罗敷非但没有退避，反而向前走了几步，目光清亮，朗声说道：“大人若想知我夫婿是何等人物，且听我细细说来——”

她开始描绘一个光芒万丈的形象。她的夫婿，是在东方那座千骑守护的城池里，最受倚重的人。他的坐骑是通体雪白的骏马，黑鬃随风，马络头是黄金打造，在日光下能耀花了人的眼。他的配剑，价值千金，剑柄是幽幽的兰木香，剑鞘上雕着星月云纹。他年少时便已崭露头角，如今不过二十出头，已是掌管一方的长官。他眉目舒朗，步履从容，是走在万千人海中，也能被一眼认出的俊雅君子。

罗敷的话语如同一串串珍珠，滚落在寂静的田野上。她描绘得那样细致，那样真切，仿佛那位尊贵的夫婿就站在众人眼前，眉目清晰，气度逼人。这精心编织的言辞，像一道无形的、却坚不可摧的屏障，将她稳稳地护在中央。

太守脸上的从容终于彻底消失了。他听着那些不着痕迹却又处处压他一头的夸耀，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坦荡而从容的神情，他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他的权势、他的车马，在这无形的较量中，竟显得如此笨重而无效。

太守沉默了片刻，终于从喉间挤出一声短促的指令。车夫甩动鞭子，马头被强行调转。华盖巍巍的官车，在一阵略显仓促的马蹄声中，向来路驶去，只留下一股淡淡的尘埃。

田野里的人们，直到这时才松了一口气。窃窃的议论声像春水般漫开，目光再次投向罗敷时，已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钦佩。

罗敷静静地转过身，重新提起那只桂木篮。阳光透过桑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她的手指拂过一片嫩叶，神情平静得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交锋，不过是拂过耳畔的一缕微风。

桑林深处，绿意正浓。罗敷微微俯身，继续采摘着今春的新叶，那专注的背影，与这片土地浑然一体。方才的一切，于她而言，不过是陌上清风，过而无痕。唯有那不可侵犯的尊严，如同这春日的光，明亮而温暖地留在了所有见证者的心里。

汉乐府：陌上桑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

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

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

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

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

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

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

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

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

使君遣吏往，问是谁家姝？

“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罗敷年几何？”

“二十尚不足，十五颇有余。”

使君谢罗敷：“宁可共载不？”

罗敷前致词：“使君一何愚！

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

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

何用识夫婿？白马从骊驹；

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

腰中鹿卢剑，可值千万余。

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

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

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须。

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

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