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有些诗,像一枚光滑的石头,年轻时握在手中,只觉得冰凉与顺手;非要等到岁月在掌心刻下沟壑,它才能稳稳嵌入你的生命,生出温度。戴望舒的《雨巷》于我,便是这样一枚石头。它曾是我青春布景里一场迷离的烟雨,直到年华的皱纹渐深,那朵丁香,才终于带着她全部的幽微,走进我心里。</p> <p class="ql-block"> 雨巷</p><p class="ql-block"> 戴望舒</p><p class="ql-block"> 撑着油纸伞,独自</p><p class="ql-block"> 彷徨在悠长、悠长</p><p class="ql-block"> 又寂寥的雨巷,</p><p class="ql-block"> 我希望逢着</p><p class="ql-block"> 一个丁香一样地</p><p class="ql-block"> 结着愁怨的姑娘。</p><p class="ql-block"> 她是有</p><p class="ql-block"> 丁香一样的颜色,</p><p class="ql-block"> 丁香一样的芬芳,</p><p class="ql-block"> 丁香一样的忧愁,</p><p class="ql-block"> 在雨中哀怨,</p><p class="ql-block"> 哀怨又彷徨。</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十八岁,坐在思茅师范专科中文系的教室里。当现代文学史的老师念出“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击中了。那不仅仅是因为它的音韵婉转,像一段柔和的旋律;更因为它精准地命名了我心中一种无以名状的“情绪”。</p> <p class="ql-block"> 我们这一代人的青春,站在理想主义高歌猛进的尾巴上,却又提前感知到了市场经济大潮来临前的一丝迷茫。我们渴望成为“我”,却又不知这个“我”究竟该是什么模样。于是,《雨巷》成了我们最安全、也最诗意的情感容器。</p> <p class="ql-block"> 那个“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她不是任何一个具体的人,她是我们所有朦胧向往的总和——是远方,是爱情,是艺术,是一切尚未展开、却即将逝去的青春的梦。我们并未真正感到“颓丧”,却无比沉醉于那种“彷徨”的姿态。在晚自习后,独自走在空旷的校园里,心里默念着诗句,自己便成了那个“雨中独行者”,在想象中扮演着一种优雅的孤独。</p> <p class="ql-block"> 现在回想起来,十八岁那年读懂的,并非戴望舒的失望与追求,而是我们自己在时代交替的熹微晨光中,那第一次对“美”与“忧愁”的郑重确认。那雨巷,是我们集体青春的一个倒影,悠长,寂寥,却芬芳四溢。</p> <p class="ql-block"> 三十六岁,我人生的一个分水岭。婚姻静默如雨,工作泥泞不堪。当我在一个加完班的深夜,再次从书架的角落抽出那本蒙尘的诗集,翻到《雨巷》时,那熟悉的句子像一根极细的针,精准地刺中了心底最麻木的角落。</p> <p class="ql-block"> 年轻时读它,我渴望成为那个雨中独行的诗人,姿态优雅;如今才明白,我早已是了,只是毫无优雅可言。这雨巷,不再是青春的布景,它就是生活本身——冗长、潮湿,看不到尽头。每天的柴米油盐,职场的内耗推诿,都像是这巷子里永不停歇的、冰冷的雨。</p> <p class="ql-block"> 而那朵“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她的意象也变了。她不再是我要追寻的远方与理想,她是我曾经可能拥有的另一种人生,是那个在人生岔路口被我放弃的、更勇敢的自己。她惊鸿一瞥地闪过,与我“像梦一般地凄婉迷茫”,然后擦肩而过。这不再是浪漫的邂逅,而是清醒地目睹所有可能性最终闭合的过程。</p> <p class="ql-block"> 我终于听懂了诗中那声太息般的注脚。这“悠长、悠长”的,不是诗意,是疲惫;这“寂寥”的,不是氛围,是处境。但奇怪的是,也正是这份透彻的懂得,带来了一丝奇异的慰藉。原来,近一个世纪前,早有人用文字精准地测绘出了人生失意的经纬。</p> <p class="ql-block"> 戴望舒的《雨巷》,于我而言,不再是一个逃离现实的梦,而是一面映照出我所有孤独与失败的镜子。在镜中,我看见那个三十六岁的自己,浑身湿透,却依然站着。读懂《雨巷》,就是读懂生活本就是一条需要独自走完的、湿冷的雨巷。而最大的坚持,或许就是承认它的悠长与寂寥,然后,默不作声地,继续走下去。</p> <p class="ql-block"> 老啦,快退休啦,此刻的生活,是平静,是幸福,是一种窗明几净的妥帖。在一个闲适的午后,阳光温煦,我再次与书页间那首《雨巷》重逢。</p> <p class="ql-block"> 奇妙的是,那“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此刻在我心中,再无半分清冷与迷茫。它变得熟悉而亲切,像一条贯穿了我一生的、幽深的回忆长廊。我仿佛能看见,那个十八岁的自己正在巷口张望,眼里是诗意的迷惘;那个三十六岁的自己,在巷中踽踽独行,肩上是生活的寒雨。</p> <p class="ql-block"> 而今,我正漫步走到巷尾。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油纸伞可以轻轻收起。我回头望去,青石板路湿润润地反着光,所有走过的脚印,无论是轻快的还是沉重的,都已被时光温柔地擦拭,沉淀为一种有分量的安详。</p> <p class="ql-block"> 那朵“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我终于明白,她并非某个具体的人或梦想。她是我一生中对“美”的敏锐感知,是那份无论顺境逆境都未曾泯灭的、对生活细微处的温柔体察。她从未真正离去,而是化作了我此刻庭院里那株真实的丁香,在春日里静静开放,香气幽微而恒久。</p> <p class="ql-block"> 《雨巷》于我,不再是对“彷徨”的共鸣,也不再是对“寂寥”的确认。它成了一幅完整的心灵地图,见证了我如何从巷头走到巷尾,如何将一场冷雨,走成了此刻云淡风轻的晴朗。它是我精神世界里一座永恒的亭园,我可以随时步入其中,安然欣赏它所有的幽深与静谧。</p> <p class="ql-block"> 如今,我终于可以安然地,将这首读了半生的诗合上。不是因为厌倦,而是因为抵达。那悠长的雨巷已然走尽,天际正透出熹微的晴光。我不再是巷中那个彷徨的寻梦者,我成了巷尾一座安静院落的主人。而那朵丁香,她从未消散于太息般的目光,而是翩然降临于我的庭前,在微风里轻轻摇曳,与我晨昏相伴。原来,读懂一首诗,便是与过往的所有悲欢,达成了一场温柔的和解。</p> <p class="ql-block"> 十八岁,我读《雨巷》,读的是一种姿态;三十六岁,我读《雨巷》,读的是一种共鸣;而今,站在人生的又一个渡口回望,我才终于读懂,那悠长的雨巷,原是我一路走来的全部年华。这首小诗,伴我走过一生。如今,我终于能与它在光和暖中,含笑对坐。</p> <p class="ql-block"> 年华赐予我皱纹,而《雨巷》最终教会我的,是如何在这些皱纹里,种下丁香的种子。于是,每一次回望,闻到的都不是衰败的气息,而是生命沉淀后,那穿越了所有雨雪风霜,愈发清晰、沉静的芬芳。</p> <p class="ql-block"> 诗未变,雨巷依旧悠长。变的,是穿行其中的我。我用一生的时光,慢慢走尽了它的寂寥;而它,也终于将那朵丁香的魂魄,安然地,安放在了我的心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