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庄里的“疯女人”

九天贡胶

<p class="ql-block">那辆半新的面包车,引擎声干净得像山泉水,停在我家泥巴院子里,怎么看怎么扎眼。</p><p class="ql-block">苏晴,那个被全村人叫了十五年“疯婆子”的我的女人,手里捏着车钥匙,一双眼睛清亮得像雨后洗过的天空。</p><p class="ql-block">她对我说:“泽宇,我们回家吧。回我的家。”</p><p class="ql-block">十五年,像做了一场大梦。从河边把她捡回来那天起,她就是个眼神空洞的美人,是村里人嘴里嚼不烂的闲话,是我四个娃的娘。我田泽宇,一个穷木匠,以为这辈子就是守着她,守着这个家,给她一口饭吃,给她一个遮风挡雨的屋檐。我从没想过,她会有清醒的这一天,更没想过,当她找回自己的路时,我,反倒成了那个快要迷路的人。</p><p class="ql-block">那年我三十五,在村里,是板上钉钉的老光棍了。人穷,长得也一般,守着三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和一手从我爹那里传下来的木匠手艺。这手艺在如今这个世道,越来越不值钱,大家宁愿去镇上买现成的家具,嫌我做的又慢又土。所以,当我从河边领回一个女人的时候,整个村子都炸了锅。</p><p class="ql-block">她当时就坐在河边最大的一块青石上,穿着一身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城里人衣服,又脏又破。长头发乱得像一蓬枯草,脸上全是泥污,可那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河水,像是要把魂都望进去。</p><p class="ql-block">村里几个放牛的半大孩子拿石子丢她,她也不躲,就那么坐着,好像世上的一切都跟她没关系。</p><p class="ql-block">我那天正好去河边泡第二天要用的木头,看见了这一幕。我吼走了那群孩子,走到她跟前,蹲下来。</p><p class="ql-block">“你哪儿人啊?咋一个人坐在这?”</p><p class="ql-block">她不看我,嘴里念念有词,说的也不是我们这的土话,含含糊糊,听不清。我看见她脚上的一只鞋掉了,光着脚泡在冰凉的秋水里,脚背上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血都凝成了黑痂。</p><p class="ql-block">我心里叹了口气。看样子,是脑子不清爽的。</p><p class="ql-block">我把她拉起来,她很轻,像一片风干的叶子。我指了指村子的方向,“天快黑了,河边有蛇,跟我走吧。”她像是听懂了“蛇”这个字,抖了一下,顺从地跟着我。我把她领回了家。村长柱子叔闻讯赶来,叼着烟杆,在我家门口踱了半天步,最后把烟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泽宇,你可想好了?这来路不明的,还是个……这样的。你养活自己都费劲,再添一张嘴?”我正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米粥,喂那个女人。她很饿,吃得狼吞虎咽,但动作斯文,不像村里那些泼辣的婆娘。我头也没抬,“柱子叔,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饿死冻死在河边吧。”“我是怕你惹麻烦!”柱子叔加重了语气,“万一她家里人找来,说你拐卖人口怎么办?万一她在你这犯了病,伤了人怎么办?”我舀起一勺粥,吹了吹,送到她嘴边,她乖乖张开了嘴。我说:“她这个样子,能伤谁?至于家里人,要是真有人找,我立马把人送回去。没人找,就当是我田泽宇捡了个媳妇。”最后那句话,我说得自己都有点脸红。柱子叔看我一根筋,重重地叹了口气,走了。</p><p class="ql-block">从那天起,她就住了下来。我给她烧水洗澡,换上我娘留下来的干净衣服。洗干净了才发现,她长得真好看,皮肤白,眉眼细致,不像我们乡下女人,风吹日晒的,皮肤糙得像砂纸。</p><p class="ql-block">我问她叫什么,她摇头。问她家在哪,她也摇头。大多数时候,她就安安静静地坐着,有时候会突然惊恐地尖叫,或者莫名其妙地哭起来。</p><p class="ql-block">我给她起了个名字,叫苏晴。我盼着她心里那片阴霾,能有云开雾散、重见晴天的一天。</p><p class="ql-block">村里的风言风语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围着我的土坯房。“田泽宇走了大运,白捡个漂亮婆娘。”“漂亮有啥用?是个疯子!指不定哪天半夜拿刀把他给砍了。”</p><p class="ql-block">“我看啊,就是想传宗接代想疯了。”</p><p class="ql-block">我不在乎。我一个老光棍,烂命一条,还有什么好怕的。白天我出去做木工活,就把她锁在家里,怕她乱跑走丢了。晚上回来,给她带点镇上买的糕点,她会像个孩子一样笑,虽然那笑容里,总带着点空洞。</p><p class="ql-block">我们没有办酒席,没有领证,就这么不清不楚地过在了一起。我把我爹娘的房间收拾出来给她睡,我睡在外间的木板床上。</p><p class="ql-block">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能听到她偶尔在梦里哭,哭得那么伤心,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那时候我就会想,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这个样子?一个这么好看的女人,怎么会流落到我们这个穷村庄里?</p><p class="ql-block">我不知道答案,我只知道,既然让她进了我的门,我就得对她负责。我田泽宇这辈子,没读过多少书,大道理不懂,但我爹从小就教我,做人要凭良心。</p><p class="ql-block">她就是我的良心。</p> <p class="ql-block">日子就像我刨木头时飞出来的刨花,卷曲着,散发着木头的清香,一天一天就这么过去了。</p><p class="ql-block">苏晴的身子渐渐养好了些,脸上有了肉,气色也红润起来。她还是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会帮我扫扫地,或者坐在门槛上,看着我干活,一看就是一下午。坏的时候,她会把碗摔了,把屋里弄得乱七八糟,然后缩在角落里发抖。</p><p class="ql-block">每当这个时候,我也不骂她,就默默地收拾干净,然后给她倒杯热水,跟她说:“不怕,不怕,有我呢。”她好像能听懂我的情绪,会慢慢平静下来。</p><p class="ql-block">一年后,苏晴怀孕了。这个消息让我在欢喜之余,更多的是忧愁。我自己的温饱都成问题,现在又多一个孩子,怎么养?更何况,苏晴这个样子,能当好一个娘吗?柱子叔又来了,这次他不是一个人,还带着他婆娘。婶子是个热心肠,拉着苏晴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怀孕要注意的事。苏晴一脸茫然地听着,像是听天书。柱子叔把我拉到院子里,递给我一袋子钱,不多,皱巴巴的,有零有整。“泽宇,这是村里大伙凑的,给你添个孩子,是喜事。”他顿了顿,又说,“可你得想清楚,孩子生下来,万一……随他娘,可咋办?”我捏着那袋子钱,感觉沉甸甸的。我看着屋里那个坐在椅子上,眼神依旧有些飘忽的女人,心里五味杂陈。我把钱推了回去,“叔,心意我领了,但这钱我不能要。孩子是我田泽宇的种,是好是歹,都是我的命。我认。”我的固执,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柱子叔摇摇头,没再劝。</p><p class="ql-block">十月怀胎,大儿子出生了,我给他取名,叫大娃。孩子的出生,像一缕阳光,照进了我们这个有点奇怪的家。苏晴似乎也因为这个小生命的到来,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她不再摔东西了,大部分时间都抱着孩子,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有时候,我看见她看着大娃,眼神里会流露出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温柔和清明,虽然只有一瞬间,很快又会被迷茫覆盖。</p><p class="ql-block">我更拼命地干活了。以前是有一搭没一搭,现在是只要有活,不管多远多累,我都接。我得给娃挣奶粉钱,得给苏晴买点有营养的东西。</p><p class="ql-block">我做的木工活,讲究的是一个“实”字。用的都是好木料,榫卯结构严丝合缝,百年不坏。渐渐地,十里八乡都知道有个叫田泽宇的木匠,手艺好,人实在,找我的人也多了起来。家里的日子,虽然还是很紧巴,但总算能过下去了。</p><p class="ql-block">大娃一天天长大,学会了走路,学会了喊“爹”,但他喊“娘”的时候,苏晴没什么反应。大娃也不气馁,一遍遍地喊,有时候还会把手里的糖塞到苏晴嘴里。</p><p class="ql-block">苏晴会愣愣地看着他,然后慢慢地把糖吃了,脸上会露出孩子般的笑容。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也从最初的看笑话,慢慢变成了同情,甚至有了一丝敬佩。他们说,田泽宇不容易,拖着个疯婆子,还拉扯个孩子。</p><p class="ql-block">我知道他们心里想什么,但我不在乎。这是我的家,泥土做的墙,茅草盖的顶,但里面有我的女人,我的娃。我干活累了回来,能看到娃在院子里跑,能看到苏晴坐在门口等我,虽然她可能并不知道自己在等谁,但那个身影,就是我心里最踏实的念想。</p><p class="ql-block">我开始教苏晴做一些简单的事,比如洗菜,淘米。我做一遍,她学一遍,学得很慢,有时候会把米淘到盆外面。但我有耐心,一遍不行就十遍,十遍不行就一百遍。</p><p class="ql-block">有一天,我从镇上回来,推开门,闻到了一股饭烧糊的味道。我心里一惊,赶紧冲进厨房。只见苏晴手足无措地站在灶台前,锅里黑乎乎的,冒着烟。大娃在一旁,被吓得哇哇大哭。我赶紧把火灭了,把锅端下来。我以为苏晴会像以前一样,因为做错了事而害怕发抖。</p><p class="ql-block">但她没有。她看着我,眼里含着泪,用很轻、很模糊的声音说了一句:“饭……糊了。”这是她来我家这么久,第一次主动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我走过去,没管那口烧坏的锅,也没管哭着的大娃,我伸出手,抱住了她。“没事,没事,不就是一锅饭吗?我再做。”我拍着她的背,声音都有些哽咽。她在我怀里,身体僵硬,但没有推开我。那天晚上,我重新做了饭。虽然吃得晚,但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的一顿饭。我知道,我种在地里的那颗种子,可能永远不会开出绚烂的花,但它在努力地,一点一点地,想要破土而出。这就够了。</p><p class="ql-block">继大娃之后,二娃、三娃、还有小女儿四妹,像地里春天冒出来的笋,一个接一个地来到了我们家。家里一下子有了四个孩子,那份热闹和压力,是实实在在的。三间土坯房挤得满满当当,吃饭的时候,一张小桌子围得水泄不通。</p><p class="ql-block">村里人看我的眼神更复杂了。他们觉得我田泽宇是真的疯了,娶个疯婆子不算,还生这么多。他们说:“这是造孽啊,万一这几个娃也……”后面的话他们不说,但我懂。我把这些话都当成耳旁风。孩子是我盼来的,是老天爷给我的宝贝。他们健健康康,能跑能跳,聪明伶俐,比谁家的孩子都不少什么。唯一不同的,是他们从小就知道,他们的娘,和别人的娘不一样。</p><p class="ql-block">苏晴的神智,还是那样,时好时坏。但随着孩子们的增多,她好的时候越来越长。她不再需要我手把手地教,已经能做一些简单的家务。她会给孩子们洗脸,虽然总是弄得满地是水。她会给他们喂饭,虽然常常会把饭喂到鼻子上。孩子们也异常懂事。</p><p class="ql-block">大娃作为老大,很小就有了小大人的模样。他会带着弟弟妹妹们,像母鸡护小鸡一样。苏晴要是犯了糊涂,往村外跑,大娃就会在后面跟着,不远不近,直到她自己走累了,再把她牵回来。</p><p class="ql-block">有一次,邻村的几个混小子,学着大人的样子,冲着苏晴喊“疯子”。大娃听见了,像一头被惹怒的小豹子,冲上去就跟他们打成一团。他个子小,打不过,被按在地上揍,满嘴是血,却一声不吭,一双眼睛死死地瞪着对方。我干活回来看到这一幕,心疼得跟刀割一样。我冲过去拉开他们,把大娃抱在怀里。大娃趴在我肩上,才放声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一边哭一边说:“爹,他们骂娘……娘不是疯子……”我抱着他,眼泪也下来了。我摸着他的头,对他说:“对,你娘不是疯子。她只是生病了,她会好的。”这句话,我对自己说了无数遍,也对孩子们说了无数遍。我说得自己都信了。</p><p class="ql-block">为了养活这一大家子,我几乎是连轴转。除了做木工,我还开了片荒地,种菜种粮食。天不亮就起,天黑透了才回家。我的手,因为常年和木头、泥土打交道,变得像老树皮一样粗糙,指甲缝里永远是黑的。但我不觉得苦。</p><p class="ql-block">每次我拖着一身疲惫回家,推开门,看到的是四个孩子扑过来喊“爹”,看到的是苏晴坐在灯下,手里拿着布,笨拙地给孩子缝补衣服,那画面,能把我所有的累都融化掉。她缝得歪歪扭扭,针脚有大有小,但她很专注。昏黄的灯光照在她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宁静。</p><p class="ql-block">孩子们就像四个小桩子,牢牢地把苏晴这艘随时可能飘走的船,锚定在了这个家里。他们会围着苏晴,给她讲在外面听来的故事,虽然苏晴可能听不懂。他们会把在山上摘的野花,插在苏晴的头发上,苏晴会愣愣地摸着花,然后傻傻地笑。四妹是最小的,也是最黏苏晴的。她会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苏晴,苏晴走到哪,她跟到哪。苏晴发呆的时候,她就趴在苏晴的膝盖上,安安静静地陪着。有一次我听见四妹奶声奶气地对苏晴说:“娘,你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带我去镇上玩啊?”苏晴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四妹的头。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我看不懂的悲伤。我知道,在她混乱的世界里,她也爱着这几个孩子,用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方式。</p><p class="ql-block">钱,永远是不够用的。孩子们的学费,一家人的吃穿,像一座座大山。我做的家具,虽然用料好,但卖不上价。我开始琢磨着做一些小件,比如木梳、木簪子、小板凳,拿到镇上去卖,多少能补贴点家用。</p><p class="ql-block">我记得很清楚,有一年冬天特别冷,雪下得很大。我病倒了,发高烧,躺在床上一天都起不来。我迷迷糊糊地,感觉有人在给我擦脸,喂我喝水。我睁开眼,看到是苏晴。她端着一碗稀饭,用勺子笨拙地喂我。她的手在抖,稀饭洒了不少在我胸口。四个孩子,就围在床边,一脸担忧地看着我。大娃对苏晴说:“娘,爹烫,要用冷布敷。”苏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真的去打了盆冷水,用毛巾浸湿了,敷在我额头上。那冰凉的感觉,让我一下子清醒了不少。</p><p class="ql-block">我看着她,看着围在我身边的四个孩子,心里忽然觉得,我田泽宇这辈子,值了。</p><p class="ql-block">我不是什么大人物,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木匠,一个丈夫,一个父亲。我用我这双粗糙的手,撑起了一个在别人看来残破不堪的家。但在这个家里,有我最珍视的一切。我的苏晴,我的四个娃,他们是我用命都要守护的人。</p><p class="ql-block">转机是在一个很寻常的午后发生的。那天我正在院子里赶制一套嫁妆用的箱子,雕花特别繁复,我做得格外专心。苏晴和孩子们就在旁边,孩子们在玩泥巴,苏晴坐着,手里拿着一本大娃从学校带回来的语文课本,胡乱地翻着。</p><p class="ql-block">突然,她指着书上的一页,发出了一声很奇怪的、像是被噎住的声音。我抬起头,看见她死死地盯着书上的那首诗——李白的《静夜思》。“床前明月光……”她用一种极其缓慢、干涩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出来。她的发音很标准,比村里小学的老师还好听。我惊得手里的刻刀都掉在了地上。</p><p class="ql-block">这几年,她虽然能说一些简单的词,比如“饭”、“水”、“娃”,但从来没有像这样,念出一句完整的诗。孩子们也围了过去,好奇地看着他们的娘。苏晴的眼睛里,不再是往日的空洞,而是充满了挣扎和痛苦。她抱着头,嘴里反复念叨着:“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她念得越来越快,情绪也越来越激动,最后抱着头蹲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那哭声,和我以前听到的任何一次都不同。以前的哭,是茫然的,没有缘由的。而这一次,她的哭声里充满了委屈、悔恨和巨大的悲伤,像是一个迷路了很久的人,突然看到了家的方向,却发现自己已经回不去了。我冲过去抱住她,她在我怀里抖得像风中的落叶。“苏晴,苏晴,你怎么了?别怕,我在这。”我只能一遍遍地重复着这句话。</p><p class="ql-block">从那天起,苏...晴的世界,像是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光亮和记忆,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但随之而来的,还有无尽的混乱和痛苦。她开始能说出更多的话,但常常是前言不搭后语。她会指着天上的云,说那是黑板擦。她会对着家里的老母鸡,喊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名字。她也开始认识人了。她知道我是田泽宇,是她的男人。她知道大娃、二娃、三娃、四妹是她的孩子。她会挨个叫他们的名字,叫完之后,又会陷入长久的沉默,眼泪无声地往下流。我意识到,她可能真的在好起来。</p><p class="ql-block">我揣着家里所有的积蓄,带她去了县城的医院。这是我第一次带她出远门。她坐在拖拉机上,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好奇又胆怯地看着外面飞速后退的田野。医生给她做了检查,说她是受了巨大的精神刺激,导致了记忆和认知障碍,也就是我们俗称的“失心疯”。医生说,她现在有恢复的迹象,是非常好的兆头,但需要药物配合治疗,更需要家人的耐心和关爱。“你这个当丈夫的,做得很好。”医生拍了拍我的肩膀,“她能恢复成这样,是个奇迹。”我拿着医生开的一大包药,心里又喜又忧。喜的是苏晴有救了,忧的是这药费,对我们家来说,是一笔天文数字。回去的路上,我一言不发,心里盘算着怎么去挣这笔钱。苏晴看出了我的心思,她靠过来,头轻轻地抵着我的后背,用很低的声音说:“泽宇,辛苦你了。”我的眼泪,差点就掉下来。十五年了,这是她第一次,对我说“辛苦”。</p><p class="ql-block">为了挣钱,我把家里那几棵准备留着给儿子们盖房子的老榆树都给卖了,换了一笔钱。然后我没日没夜地干活,接了更多更复杂的木工活。我开始学着做一些城里人喜欢的根雕、摆件,虽然卖得不多,但总是个进项。孩子们也懂事得让人心疼。大娃和二娃放了学,就去山里挖草药、捡蘑菇,拿到镇上去卖。三娃和四妹就在家帮着照顾苏晴,给她喂药,陪她说话。在药物和亲情的双重作用下,苏晴恢复得很快。她想起来的事情越来越多。她想起她叫苏晴,来自一个很远的大城市。她想起她以前是个小学老师,最喜欢教孩子们念诗。她想起她有个幸福的家庭,有爱她的父母。</p><p class="ql-block">她也想起了那场让她崩溃的车祸。她的丈夫,在那场车祸中,为了保护她,当场就去世了。她亲眼目睹了那一切,然后,她的世界就碎了。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医院跑出来的,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一路流浪到我们村的河边。那段记忆,是一片空白的浓雾。当她断断续续地把这些告诉我的时候,我坐在小板凳上,抽了一晚上的烟。我的心,一半是为她高兴,一半是沉甸甸的失落。</p> <p class="ql-block">我高兴她终于找回了自己。她不再是那个需要我处处照顾的“疯女人”,她是一个有过去、有思想、有灵魂的,完整的苏晴。可我也害怕。她的世界里,有高楼大厦,有她的父母亲人。而我的世界,只有这三间土坯房,和满身的锯末味。她找回了她的世界,那我们呢?我们这个由泥土、汗水和四个孩子组成的家,在她的世界里,该放在哪里?我不敢问。我只能加倍地对她好,对孩子们好。我想用我全部的力气,把她留住。</p><p class="ql-block">有一天晚上,她帮我收拾完工具,突然对我说:“泽宇,我想……回家看看。”我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底。我知道,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p><p class="ql-block">苏晴说出“回家看看”那四个字的时候,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了什么。我手里的斧子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劈柴,一斧头下去,木桩应声裂成两半。我没有回头,闷声问:“想好了?”“想好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但很坚定,“我想知道,我爸妈……他们怎么样了。”十五年,对一个家庭来说,足以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我把斧子插在木桩上,转过身,看着她。灯光下,她的脸一半明一半暗,眼神里有期盼,有忐忑,还有对我的一丝歉疚。我说:“好。我陪你回去。”</p><p class="ql-block">从那天起,回家,就成了我们家最重要的一件事。苏晴凭着恢复的记忆,写下了一个地址,一个她老家的地址。我托人去镇上邮局,按照那个地址,发了一封信。信是我口述,让大娃写的。信里,我简单说了苏晴的情况,说她还活着,在我们这里,现在恢复了神智,想回家看看。寄出信后,是漫长的等待。那段时间,苏晴变得既兴奋又焦虑。她常常会站在村口,朝着通往镇上的那条路张望。她开始教孩子们说普通话,教他们认字,写自己的名字。她说,不能让外公外婆觉得他们是野孩子。看着她认真教孩子的样子,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正在努力地,把孩子们拉向她的那个世界。而我,好像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p><p class="ql-block">半个月后,我们收到了回信,还有一个邮政汇款单。信是苏晴的父亲写的,字迹抖得厉害。信里说,他们以为女儿早就不在人世了,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他们感谢我救了苏晴,养大了他们的外孙。汇款单上,是一笔巨款,两万块钱。信的最后,他们说,希望我们能尽快回去,他们想见女儿,想见外孙。两万块钱,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我把钱递给苏晴,苏晴却哭了。“他们一定是把养老的钱都拿出来了。”她哭着说。</p><p class="ql-block">这笔钱,成了我们回家的路费,也成了我们家一个巨大变化的开端。</p><p class="ql-block">苏晴说,我们不能坐火车回去,拖家带口的,孩子又小,不方便。她说,我们买辆车。我当时就愣住了,“买车?我们……我们哪会开?”“我会。”苏晴看着我,眼睛亮得惊人,“我以前有驾照,我……我记得怎么开。”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很陌生。一个会开车的女人,一个来自大城市的女人,这和我认识了十五年的那个苏晴,完全是两个人。但她的提议,却像一粒种子,在我心里发了芽。有了车,以后去镇上卖东西方便,孩子们上学也方便。我们用那两万块钱,加上我这些年所有的积蓄,去县城买了一辆二手的面包车。车不新,但收拾得很干净。把车开回村里的那天,整个村子的人都出来看热闹。他们围着车,摸摸这,看看那,眼神里充满了惊奇和羡慕。他们再看苏晴的眼神,也变了。不再是看一个疯子,而是看一个从外面世界回来的、见过世面的城里人。</p><p class="ql-block">苏晴坐在驾驶座上,手握着方向盘,一开始还有些生疏,但很快,那种感觉就回来了。她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倒车、前进,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那笑容,自信,明亮,却也刺痛了我的眼睛。我觉得,我离她,越来越远了。</p><p class="ql-block">出发的日子定下来了。苏晴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给孩子们换上了新衣服。这些衣服,是她用汇款剩下的钱,照着城里孩子的样式,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出发前一晚,孩子们都睡了。我和苏晴坐在院子里,谁也没说话。夜很静,能听到虫鸣。“泽宇,”她先开了口,“谢谢你。”我摇摇头,“你是我婆娘,娃的娘,说这些干啥。”“不一样的。”她说,“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给了我四个这么好的孩子。这份恩情,我这辈子都还不完。”我心里一紧,我怕她说出“还”这个字。我不要她还,我只要她留下。“到了你家……你……还回来吗?”我终于还是问出了口,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苏晴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睛在月光下像一汪清泉。她说:“泽宇,我的家,十五年前就没了。现在,你在哪,孩子们在哪,我的家就在哪。”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在我粗糙的手掌心。是一把钥匙。一把崭新的、我们家大门的钥匙。“以前,你怕我走丢,总是锁着门。现在,这把钥匙,我交给你。”她说,“你不用再锁着我了,我自己知道回家的路。”我握着那把冰凉的钥匙,感觉却烫得灼手。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十五年,我用一把锁,锁住了一个女人。我以为我锁住的是一个疯子,一个累赘。到头来才发现,我锁住的,是我的整个世界。现在,她把钥匙还给了我。她自由了。而我,却被一把看不见的锁,牢牢地锁在了原地。</p><p class="ql-block">面包车发动的时候,天刚蒙蒙亮。村里的土路坑坑洼洼,车身颠簸得厉害。四个孩子挤在后座,第一次坐自己家的车,兴奋得小脸通红,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把车厢里的沉闷冲淡了不少。苏晴握着方向盘,神情专注。她的侧脸在晨光中显得很柔和,但又透着一股我从未见过的果决。她熟练地换挡、踩油门,好像开车这件事,已经刻在了她的骨子里。</p><p class="ql-block">我坐在副驾驶座上,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我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熟悉的路、熟悉的田,心里空落落的。这车是往外开的,开向一个我完全陌生的世界。开出村子,上了平整的柏油路,车子平稳了许多。“泽宇,你紧张吗?”苏晴突然问。我“嗯”了一声,又觉得不对,摇了摇头,“不紧张。”她笑了笑,“我紧张。我怕……我怕他们不认我了。也怕他们……不喜欢你和孩子们。”</p><p class="ql-block">我沉默了。这也是我最担心的。我一个乡下木匠,满身土气,孩子们也是在泥地里长大的。而他们,是城里人。车里放着音乐,是苏晴从一个旧磁带里翻出来的,一首我听不懂的城里歌。但旋律很轻快。二娃突然问:“娘,外公外婆家,是不是像电视里那样,住很高很高的楼房?”苏晴透过后视镜看了看他,笑着说:“是啊,比我们村最高的树还要高。”“哇!”孩子们发出一阵惊叹。</p><p class="ql-block">我看着他们兴奋的样子,心里更沉了。他们向往那个世界,那个不属于我的世界。路上,我们在一个服务区停下来休息。我带着孩子们去上厕所,苏晴去买水。</p><p class="ql-block">等我回来的时候,看到苏晴正站在车旁,和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说话。那男人开着一辆比我们这车气派得多的轿车。他看苏晴的眼神,带着一种城里人特有的审视和客气。</p><p class="ql-block">苏晴和他交谈着,举止大方,言语得体。那一刻,我清楚地意识到,她和我是不同世界的人。我只会跟人谈木料的价钱,活计的工期。而她,能和任何人自如地交流。男人走后,我问她:“那人是谁?”“问路的。”她轻描淡写地说,然后把水递给我和孩子们,“快喝吧,天热。”我接过水,心里却堵得慌。车子继续往前开。离她说的那个城市越近,路上的车越多,楼房也越高。孩子们趴在车窗上,看什么都新奇。</p><p class="ql-block">苏晴的话也多了起来。她指着窗外的一座桥,说她小时候经常在桥下玩。她指着一个公园,说她和她丈夫……第一次约会就在那里。</p><p class="ql-block">她说起“丈夫”那两个字的时候,声音很自然,就像在说一个老朋友。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是啊,她有过她的过去,有过她的爱人。而我,只是她人生中途,一个意外的摆渡人。现在船快要到岸了,摆渡人是不是也该离开了?“泽宇,”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沉默,“你在想什么?”</p><p class="ql-block">我说:“没什么。在想家里的那几块地,该浇水了。”我撒了谎。她叹了口气,没再追问。</p><p class="ql-block">车子下了高速,驶入了市区。城市的喧嚣和繁华,让我感到一阵眩晕。到处都是车,到处都是人。我像个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看哪里都觉得眼花缭乱。</p><p class="ql-block">苏晴却像是回到了自己熟悉的水域,游刃有余。她看着路牌,拐过一个又一个街角,最后,在一个看起来很老旧的小区门口,停了下来。“到了。”她说。声音里带着近乡情怯的颤抖。我抬头看去,是一栋灰色的六层居民楼,墙皮有些剥落,但窗明几净,阳台上还种着花。这就是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p><p class="ql-block">我们下了车。苏晴让孩子们在车上等着,她拉着我的手,说:“泽宇,你陪我上去。”她的手心全是汗,冰凉。我能感觉到她的恐惧。我反手握紧了她的手,想给她一点力量。我们走到一栋楼的四单元,上了三楼。楼道里很安静,能听到谁家传出的电视声。苏晴在一扇防盗门前停了下来。她看着那扇熟悉的门,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抬起手,想要敲门,手却悬在半空中,怎么也落不下去。我看着她,心里也跟着揪紧。</p><p class="ql-block">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提着一个垃圾袋,正要出门。她看到我们,愣住了。她先是茫然地看着苏晴,然后,她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到震惊,再到不敢相信。她手里的垃圾袋“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晴……晴晴?”老太太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苏晴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哭着喊了一声:“妈——”</p> <p class="ql-block">那一声“妈”,喊碎了十五年的光阴,喊碎了所有的等待和思念。我也忍不住,别过头,擦了擦眼睛。</p><p class="ql-block">苏晴的母亲,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抱着失而复得的女儿,哭得几乎要昏厥过去。一个同样头发花白的老大爷闻声从屋里跑出来,看到眼前的一幕,手里的报纸掉在地上,整个人都僵住了,老泪纵横。那就是苏晴的父亲了。</p><p class="ql-block">我站在一旁,像个局外人,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这个狭窄的楼道里,充满了重逢的巨大悲喜,而我,显得格格不入。两位老人终于注意到了我。苏晴的母亲扶着门框,一边擦眼泪一边问:“晴晴,这位是……”</p><p class="ql-block">苏晴拉着我,把我推到前面,哽咽着说:“爸,妈,他叫田泽宇。是……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我的男人。”“男人”两个字,她说得很轻,但在这安静的楼道里,却像一声惊雷。</p><p class="ql-block">两位老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我身上。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感激,但更多的是复杂和陌生。我能感觉到,他们在打量我的穿着,我那双粗糙的手,我脸上被太阳晒出的褶子。我紧张得手心冒汗,局促地搓了搓衣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叔……叔叔,阿姨,你们好。”苏晴的父亲,那位看起来像个退休干部的老大爷,走上前来,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劲很大,握得我生疼。“谢谢你,谢谢你!”他反复说着这句话,眼圈通红,“谢谢你救了我的女儿!大恩不言谢!”他把我请进了屋。</p><p class="ql-block">屋子不大,两室一厅,但收拾得一尘不染。家具都是老式的,看得出有些年头了。墙上挂着一张黑白遗照,照片上的年轻人,眉目英挺。苏晴看着那张照片,又哭了。那是她的前夫。她母亲拉着她,让她别看了。气氛有些凝重。“还有……还有四个孩子,在楼下车里。”我小声地提醒苏晴。这句话,又是一声惊雷。苏晴的父母都愣住了。苏晴擦了擦眼泪,点点头,“对,爸,妈,我给你们生了四个外孙。”</p><p class="ql-block">两位老人对视了一眼,眼神里的震惊无以言表。他们跟着我们下楼,当看到从面包车里钻出来的四个“小泥猴”时,他们彻底呆住了。大娃他们几个,穿着苏晴做的新衣服,但常年在乡下跑惯了,身上总带着一股土气。他们看着眼前这两个陌生的城里老人,有点害怕,怯生生地躲在我身后。苏晴的母亲最先反应过来,她蹲下身,想去抱最小的四妹。四妹却吓得往我怀里钻。场面一度很尴尬。</p><p class="ql-block">回到屋里,不大的客厅里挤满了人,显得更加拥挤。孩子们拘谨地坐着,不敢乱动。苏晴的母亲拿出各种零食、水果,堆在他们面前,他们也只是看着,不敢拿。苏晴的父亲把我拉到阳台上,给我递了根烟。他问了我很多,问我是做什么的,家里什么情况,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我一五一十地说了。我说我是个木匠,家里穷,没能给苏晴好日子过。我也说了苏晴这些年的情况,说了她是怎么一点点好起来的。他听得很认真,一直沉默着,一口接一口地抽烟。烟雾缭绕中,我看到他鬓角的白发,和眼角的皱纹。我知道,这十五年,他们过得也很苦。“泽宇啊,”他掐灭了烟头,看着我,很诚恳地说,“你是个好人,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我们苏家,欠你太多了。”他说:“晴晴能活着,能恢复,都是你的功劳。我们老两口,没什么能报答你的。这张卡里,有十万块钱,是我们全部的积蓄。你拿着,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以后,孩子们上学、生活,我们都会负责。”我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他是要用钱,来了结我和苏晴的这段关系。他希望苏晴和孩子们,能留在这个城市,回到他们本该有的生活里。而我这个乡下人,完成了我的使命,就该退场了。我的心,像被一块大石头堵住了,闷得喘不过气来。我把银行卡推了回去。“叔,”我说,声音有点哑,“我救苏晴,不是图钱。我跟她在一起,生了娃,也不是为了让你们苏家报答。她是我婆娘,那四个娃,是我的崽。我没想过要别的。”我的话,可能说得太直白,太冲了。苏晴的父亲愣了一下,脸色有些不好看。客厅里,苏晴的母亲正在跟苏晴说话。“晴晴啊,你看你,瘦成什么样了。以后就别回那小村庄了,留下来,啊?妈给你做好吃的,好好补补。孩子们也留下,在这里上学,接受最好的教育。你爸有老同事,可以帮忙安排。”我听到这些话,心里最后一点念想,也熄灭了。</p><p class="ql-block">是啊,他们说得都对。为了苏晴,为了孩子们的未来,留在城市里,是最好的选择。那里有更好的生活,更好的教育,有我给不了的一切。我田泽宇,一个穷木匠,凭什么把他们拴在那个没有前途的村庄里?</p><p class="ql-block">那天中午,苏晴的母亲做了一大桌子菜,很丰盛。但我一口也吃不下去,嘴里全是苦味。孩子们倒是渐渐放开了,吃得很香。饭桌上,苏晴的父母不停地给孩子们夹菜,问他们学校的事,其乐融融。苏晴好几次想开口跟我说话,都被她母亲打断了。我感觉自己就像个透明人。吃完饭,我借口说车子要检查一下,一个人下了楼。</p><p class="ql-block">我坐在车里,点了一根烟,看着车窗外这个陌生的城市。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却没有一处是我的容身之所。我决定了。我要离开。把苏晴和孩子们,还给这个本就属于他们的世界。</p><p class="ql-block">我在车里坐了很久,抽了半包烟,直到肺里都充满了苦涩的烟味。我把车里收拾了一下,把孩子们的书包、水壶都拿出来,放在了后备箱。然后我走上楼,敲了敲门。开门的是苏晴。她看到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慌乱。“泽宇,你去哪了?”我没看她,径直走到她父母面前。我说:“叔,阿姨,我想好了。我……我回去了。”屋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着我。“苏晴和孩子们,就拜托你们了。你们说得对,他们留在城里,比跟着我回农村有出息。”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我自己都觉得可怕。苏晴的父亲站了起来,想说什么。苏晴却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急切地问:“田泽宇,你说什么浑话!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在哪,家在哪!”我掰开她的手,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苏晴,你醒了,就该回到你自己的生活里。我不能那么自私,为了我自己,耽误你和孩子们一辈子。”“什么叫耽误?”苏晴的眼圈红了,“那十五年,就不是生活吗?我们一起把四个孩子拉扯大,那不是家吗?”“以前是。但现在不一样了。”我狠下心,说出了最伤人的话,“你现在是苏老师,不是我那个疯婆娘了。你值得更好的。”说完,我不敢再看她的眼睛,转身就走。“田泽宇!”苏晴在我身后大喊,“你今天要是敢走,我……我就当从来没认识过你!我带着孩子,跟你一刀两断!”我的脚步顿住了。</p><p class="ql-block">四个孩子也围了过来,哭着抱住我的腿。大娃哭着说:“爹,你别走!我们跟你回家!我不要在城里上学!”四妹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爹,你不要我们了吗?”孩子们的哭声,像一把把锥子,扎在我的心上。我蹲下身,抱着他们,这个一米八的汉子,再也忍不住,哭得像个孩子。</p><p class="ql-block">这时候,苏晴的父亲走了过来,他把那张银行卡,又一次塞到了我的手里。</p><p class="ql-block">但这次,他说的话,却完全不同了。</p><p class="ql-block">“泽宇,”他拍着我的肩膀,声音也有些哽咽,“是我们老两口想错了。我们只想着怎么补偿女儿,怎么给外孙好的生活,却忘了问,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p><p class="ql-block">他看着苏晴,又看着我,说:“晴晴这十五年,是你陪着她走过来的。这四个孩子,身上流着你的血。这个家,缺了你,就不完整。”</p><p class="ql-block">苏晴的母亲也走过来,拉着我的手,眼含热泪:“孩子,别走了。是我们对不住你。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p><p class="ql-block">我愣住了,看着他们,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苏晴走到我面前,帮我擦掉眼泪,然后把我的手,和她父亲的手,叠在了一起。她说:“爸,泽宇是个木匠,手艺特别好。我想,我们能不能在城里开个小店,就卖他做的那些木工玩意儿。他做的东西,比商场里卖的那些,有灵气多了。”她又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信任和鼓励:“泽宇,你的手艺,不该只埋在农村里。城里人,也喜欢这些有温度的东西。”我看着她,看着她眼里的光。那光,照亮了我心里所有的阴霾和自卑。我突然明白了。家不是用土坯房还是高楼大厦来定义的。家,是有你的地方,是有孩子们笑声的地方。</p><p class="ql-block">我田泽宇,是个穷木匠没错,但我有一双能干活的手,有一颗爱他们的心。这就够了。后来,我们没有回农村。</p><p class="ql-block">苏晴的父母拿出了他们的积蓄,不是为了“买断”我,而是作为投资,在城里一个古色古香的街区,给我们盘下了一个小小的店面。店名叫“宇晴木作”。</p><p class="ql-block">我把我所有的工具都从老家搬了过来。我开始做木梳,做簪子,做小板凳,做各种各样的木头玩意儿。苏晴则负责打理店铺,她会给每一个客人,讲述这些木头背后的故事。</p><p class="ql-block">我们的生意,出乎意料的好。城里人喜欢我做的东西,说那里面有山野的气息,有匠人的温度。孩子们也转到了城里的学校。一开始有些不适应,但他们很努力,很快就跟上了。放了学,他们就来店里帮忙,大娃和二娃甚至开始跟着我学一些简单的木工活。</p><p class="ql-block">苏晴的父母,每天最高兴的事,就是接送外孙们上学放学,给他们做好吃的。我们的家,安在了城里。一个租来的房子,比老家的土坯房大不了多少,但每天都充满了欢声笑语。偶尔,我还是会想起村里的那个家,想起那条河,想起那个坐在青石上的女人。苏晴说,等放假了,我们就开车回去看看。她说,那里,是我们故事开始的地方,是我们的根。</p><p class="ql-block">一个周末的下午,阳光很好。我正在店里打磨一个木马,苏晴在旁边看书。四个孩子在里屋写作业。她突然放下书,对我说:“泽宇,下辈子,你还愿意在河边捡到我吗?”我停下手里的活,看着她。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像给她镀了一层金边。我笑了,笑得很踏实。我说:“我怕下辈子,我没那么好的运气了。所以这辈子,我得抓紧点,对你好一点,再好一点。”她也笑了,眼睛弯得像月牙。</p><p class="ql-block">我知道,我们都找到了自己新的归宿。不是从农村到城市,也不是从贫穷到富裕。而是从一个人的孤单,到一家人的圆满。这,就够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