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龙湖畔的遐思】

百灵鸟

美图：网络和自拍

这云龙湖畔的浅冬，似乎较旁处更为缠绵，也更懂得流连。夏日那泼天的、喧嚣的绿意，早已被一支无形的画笔，蘸着风霜，细细地调成了赭、黄、绛、紫，层层叠叠，铺展到视线的尽头。这色彩，不是春日那种娇嫩的、跃跃欲试的鲜活，而是一种沉静的、饱含着故事的丰腴。走在湖畔的曲径上，脚下是厚厚的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那声音干燥而温暖，像是一页页被翻过的、微黄的书卷。这便是秋绪长了。那思绪，不似春愁的薄纱，也不似夏躁的沸汤，它是一条沉缓的、深不见底的河流，载着光阴的落花，静静地、固执地向着一个既定的方向流去，你看得见它的波纹，却探不到它的源头。它长得让你觉得，那轰轰烈烈的夏，已是上辈子的事；而那洁净的冬，又仿佛永不会来。

于是，心便在这漫长的秋绪里，生出一种殷殷的期盼。像是在等待一位来自北国的、清冷的故人。我们待雪芳。是的，雪的芬芳。那该是怎样一种气味呢？它不是花香，不是草香，而是一种纯粹的、凛冽的、由无限的虚空与绝对的寂静凝结而成的气味。它应当能覆盖这所有的斑斓，也将覆盖心头那些说不清的、纷乱的思绪。我们等待它，如同等待一场最终的、神圣的仪式，来为这漫长的冬日，迎接新的一年春暖花开的时候。

繁华，确乎是落幕了。湖中那田田的荷盖，如今只剩下一茎茎枯黑的梗，倔强地、却又有些萧索地指向天空，像一场盛大戏剧结束后，舞台上留下的、未来得及撤去的布景。曾几何时，这里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所在，是游船画舫，是笑语笙歌。而今，万籁俱寂，只有风穿过枯梗时，发出的那种空洞而幽远的呜咽。然而，你若定睛细看，便会发觉，那水底幽暗处，淤泥的深处，正安稳地躺着来年新生的根茎。那夏日一切的繁华，并非彻底的消亡，它转化了形态，成了另一种沉默的、坚定的力量。所以，那梦，是未央的。它不曾结束，只是换了一种更为深沉的方式，在睡眠中积蓄着下一次绽放的元气。

这落幕与未央之间，便是我们生存的全部真相了。那些逝去的时光，那些走散的人，那些未能实现的愿望，它们并非化为乌有。它们成了过往，成了生命之书里一页页的断章。这些断章，或许不再连贯，甚至带着泪痕与褶皱，但它们却成了我们独一无二的宝藏。我们在深夜的灯下，独自摩挲这些断章，从那些欢笑里汲取温暖，也从那些伤痕里获得坚韧。它们是我们之所以成为我们的全部依据，是灵魂的地层里，最珍贵的化石。

我寻了一处临水的长椅，缓缓坐下。仿佛在浅冬的怀抱中躺了下来。这怀抱，是清瘦的，没有夏日的丰腴与温热，却自有一种安详与坦白。它不掩饰它的寒冷，也不许诺它的温暖，它只是这样存在着，用它那广大的、沉默的胸襟，容纳着天地间的一切。湖水是沉沉的绿，近乎于墨色，将天空与山峦的倒影都深深地吸纳进去，显得幽邃而宁静。风拂过水面，波纹也起得迟缓，一圈一圈，懒懒地散开，仿佛连它们也懂得，这是一个需要放慢一切节奏的季节。

在这样的怀抱里，人很自然地会向内探寻。目光不再急切地向外索取色彩与喧闹，而是转向自己的心底，开始寻觅深藏的暖光。那暖光，是什么？或许是记忆里母亲在冬夜里为你掖紧被角的那双手的温度；或许是友人远行时，一句“多加衣”的简单叮咛；或许，只是书页间一句偶然读到、却直击心灵的诗词，像“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那样的邀约，瞬间便能点燃一室的温馨。这点点暖光，平日里被俗务的尘埃遮蔽着，唯有在此刻，在这外部的世界冷却下来时，它们才像冬夜的星辰，一颗一颗，清晰地、温柔地，亮了起来。

渐渐地，在这种寻觅与凝视中，那颗被秋日长绪牵得有些纷乱、被世间琐事磨得有些粗糙的心，竟重归宁静与欢畅。这“宁静”，不是死寂，而是如同这湖水般的，一种深厚的、内里蕴含着无限生机的平静。你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与自然那缓慢的呼吸合上了节拍。而那“欢畅”，也并非狂喜，它是一种淡淡的、持久的愉悦，源于对生命本身的领悟与接纳。是明白了凋零与新生、失去与拥有、寒冷与温暖，本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从而生出的一种坦然与释怀。

暮色，不知不觉地弥漫开来。湖对岸的灯火，次第亮起，在渐浓的夜色中，像一串被遗忘的、温暖的梦。我站起身，掸了掸衣角的尘埃，准备离去。来时心头那份沉甸甸的“秋绪”，此刻仿佛被这湖畔的风、这浅冬的怀抱洗涤过了一般，变得轻盈而通透。

这云龙湖畔的遐思，便如一剂清凉而温润的汤药，疗愈着季节交替时心灵的怅惘。它告诉我，且安然于这浅冬的怀抱吧，不必为落幕的繁华叹息，也不必为将来的风雪忧惧。只须静静地，寻觅自己心底的暖光，然后，怀着那未央的梦与宝藏，等待第一片雪，将那芬芳，轻轻地带到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