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车子驶近家乡，便觉风也不同了。</p><p class="ql-block"> 一股清冽而微苦的香气，丝丝缕缕地，从车窗的缝隙里钻进来。像一条极细极凉的溪流，滑过面颊，随即浸润到五脏六腑。我知道，家乡那一片魂牵梦萦的菊海，已经不远了。</p><p class="ql-block"> 待到双脚真切的站在田垄上，举目四望，我还是霎时震惊了。那是一种怎样也说不尽的、铺天盖地的辉煌！眼前，仿佛是天上的神祇打翻了调色盘，将所有的黄与白，都毫无保留地倾倒在这片广袤的平原上。说它是“海”，真是再贴切不过了。这花不是一丛一丛的，也不是一片一片的，它们是浑然一体、五彩斑斓的海洋，从我的脚下，浩浩荡荡地铺展开去，一直漫到天地的尽头，与那淡蓝色的、纤尘不染的秋空，溶为一体。</p><p class="ql-block"> 我将自己淹没于这片花海之中。那齐腰的花枝，温柔地绊着我的衣袂。静下心来，细细地看，这才分辨出那统一的辉煌里，竟藏着如许丰富的层次。那一种黄，是帝王御袍上流转的金色，饱满得几乎要滴下蜜来；另一种，却又是雏鸟喙边那一点娇嫩的鹅黄，羞怯地，在风里微微打着颤。至于那白，就更妙了，它不是那种刺眼的、僵直的白，而是一种温润的、含着水笑的玉白。大朵大朵的，像江南女子浣纱时腕上凝滞的泡沫，又像是冬夜悄然落下的一捧新雪，只是这雪，竟在日光下泛着暖意。更还有那紫菊，是最高贵的，既像是陈年的葡萄酿，又像是暮霭时分，天边最后一抹矜持的霞光。</p><p class="ql-block"> 秋风拂过，这静止的“海”便活了。那万千的花朵，霎时间成了万千个小小的铃铛，一齐无声地摇曳起来。一层推着一层，一浪涌着一浪，金色的、白色的、紫色的，粼粼地流动起来，一直流到视野的尽头。这流动是沉静的，雍容的，没有半点声响，却比世间任何的音乐都更摄人心魄。我仿佛听见了颜色流动的声音——那金色是浑厚的低音，白色是清越的弦鸣，而紫色，便是那悠远的长笛了。</p><p class="ql-block"> 俯下身，将脸贴近一丛玉白的菊花。那冰凉而柔腻的花瓣，贴着我的肌肤，像一个无声的吻。那清苦的香气，此刻愈发地浓了，不再是方才风里那飘忽的线，而成了沉甸甸的、可以触摸的实体。我忽然想起明人方九功的句子，“露凝居士竹，霜绽一篱金。”此情此景，虽无竹篱，但这无边的霜与金，岂不比那小小的篱落，要壮阔千倍、万倍么？</p><p class="ql-block"> 这就是我的家乡射阳！</p><p class="ql-block"> 射阳是由滔滔黄河与茫茫大海共同孕育的土地，自古便有着开拓与包容的胸襟。遥想先人，或为避兵燹，或为谋盐垦，从四方迁徙而来，在这片新生的沃土上，将野滩变作良田，将荒芜植成锦绣。这菊，不也正像我们的先人么？它们不与桃李争春，不与荷花斗夏，只在万物开始凋敝的深秋，才从容不迫地、浩浩荡荡地绽放自己的生命。这是一种怎样的坚韧与沉静！它们吸纳了海的咸涩，土的厚重，风的凌厉，最终却酿成了这世间最清逸的芬芳。这哪里是花，这分明是凝结在大地上的精魂，是故乡用一种沉默而热烈的方式，书写在天地之间的诗篇。</p><p class="ql-block"> 夕阳西下，晚霞变得分外的醇厚与温柔，给这无边的菊海又镀上了一层更加浓郁的金色。转身离开时，衣上发间，都已浸透了那清冽的香气。这香气，是带得走的。它将成为我行囊里最珍贵的念想，在往后每一个远离家乡的日子里，只要闭上眼，这片金色的“海”便会在我心中汹涌澎湃。</p><p class="ql-block"> 美哉，家乡的菊海！美哉，我生生不息的故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