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平山赏枫记

海之涂鸦

题记

秋末初冬的天平山，正被大自然晕染成五彩画卷，历经秋霜浸润山间，红、黄、橙、绿、紫五彩枫交织，错落层层叠叠，如霞似火。

天平山赏枫去。

我静静地走着，忽然间，一抬头，便像是谁失手打翻了调色盘，满眼的颜色便哗啦啦地泼溅了出来，从山脚一直汹涌到山腰。那已不是寻常枫树那种单纯而炽烈的红了，那是一片缓缓燃烧的，五彩的火焰。

有的地方是青黄，像未熟的杏子，带着些许稚气的酸涩；紧挨着的，便是明澈的橙黄，仿佛是秋阳融化了的蜜糖，温润而光亮；再往上，是那种最正派的秋色，是烂漫的金黄，黄得那么豪爽，那么坦荡，仿佛在宣告一个季节最丰饶的成熟。

然而这黄并不是终点。它只是那场盛大演变的序曲。

眼光顺着树干向上，向那光秃秃的、含着丝丝寒意的碧空伸张出去的枝梢上看，颜色便渐渐地深了，沉郁了。那是一种赭色，像陈年的血，又像泥土烧制后最朴质的陶；这赭色里又沁出胭脂的红，是那种闺阁里才有的、温婉的绯红，一团一团，像是用最上等的丝绵，饱蘸了夕阳的余光，小心翼翼地揩在那里的。

这红与黄交织着，渗透着，中间又没有截然的界限，只是晕染开来，仿佛一位极有耐心的画家，用了四百年的光阴，不慌不忙地，一层一层地罩染，才得了这般浑厚而迷离的光景。

这便是所谓的“五彩枫”了。

它们静静地站在那儿，一棵棵，一片片，默然无语。可它们的每一片叶子，都在风里说着复杂的话。那颜色不是平面的，是流动的，是有深度的；阳光透过疏疏的枝干照下来，那叶子便薄了，透了，成了半透明的琉璃片，黄的像琥珀，红的像玛瑙，在微风里轻轻地颤着，闪着，像是含着泪，又像是忍着笑。这缤纷的色彩，竟不像人间所有，倒像是从一场极华美、极悠长的古梦里，偶然泄露到这人间的片段。

我的脚步，不由得在一株最是苍古的枫树下停住了。它的树干，怕是几人也不能合抱，树皮皴裂成无数深褐的沟壑，像一位沉默哲人额上的皱纹，每一道里都藏着风雨、霜雪与无声的故事。

据说明朝的万历年间，一个叫范允临的文人，怀着对他的先祖——那“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范仲淹——怎样的追慕与乡愁，将三百八十株南国的枫香，从遥远的福建，引种到这吴地的山麓。那时的树苗，想必还是纤弱的，带着异乡的水土，怯生生地打量着这片陌生的山峦。

四百年了。

这该是多少次日升月落，多少回草木荣枯呢？那些栽树的双手，早已化作了尘土；那些赏树的眼睛，也换了一代又一代。只有这些枫树，它们活了下来，将异乡认作了故乡，将岁月的沧桑，都沉淀进自己一圈圈的年轮里，然后，在每一个秋天，用这惊天动地的绚烂，来回答时间的诘问。

它们不与山间的原生草木争竞，只是共生，只是默默地站着，看着。它们看过王朝的兴替，看过人世的悲欢，却什么也不说，只把这一切都酿成了颜色。

忽然一阵风来，并不猛，只是凉凉地、徐徐地拂过。头顶上那五彩的云霞便簌簌地动了。叶子们并不要牢牢地抓着枝头，它们是坦然的，从容的。

于是，几片叶子，黄的，红的，便脱离了枝干，旋旋地，袅袅地，落了下来。它们的飘落，没有丝毫衰败的凄惶，反倒像是一种极轻盈、极愉快的告别。它们在空中翻着身，打着转，将那一点点残余的阳光，在它们小小的身躯上，作最后一次的、华丽的挥霍。然后，轻轻地，悄无声息地，覆在青黑的苔石上，或是落进潺潺的溪流里，像一只倦了的五彩蝶。

我低下头，看着脚下。来时那青石的小径，此刻已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松软的落叶，踏上去，发出沙沙的微响。这便是我来时觉得太静的路了。

原来，它的静，它的寂寞，都是为了积攒这飘零时的声响。这声响，不吵，不闹，只是沙沙的，像蚕食桑，像夜雨敲窗，是天地间最古老、最安神的一种韵律。

我今日来寻的，哪里仅仅是枫叶呢？我寻的，是一场做了四百年的梦的尾声，是一首用色彩写成的、关于时间的史诗。那五彩的，哪里是枫叶，分明是光阴自身，是它流逝时，在不忍逝去的刹那，所迸发出的、最辉煌的挽歌。

上期回顾

绕城步道秋色斑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