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妈妈说,那件事过后,家里人都说她算是捡回了一条命,遇上的还算是个厚道人。可谁劝也没用——那条陪了她整整十年的长辫子,是她骨子里的骄傲,是灰扑扑的岁月里最亮眼的念想。突然就这么没了,像心里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块肉。</p><p class="ql-block">那些日子,妈妈把自己关在小屋里,连吃饭都要等全家人都散了,才悄悄溜进厨房扒拉两口。窗外的阳光再暖和,她也不愿迈出门槛。偶尔不得不去河边洗衣,她就用一块旧蓝布头巾把脑袋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低头快步走过村巷,生怕被人瞥见那一头齐耳的短发。外婆看着她一天天消瘦下去,心疼得直抹眼泪,特意炖了鸡蛋羹端到房里,可她也只是拿勺子拨弄两下,实在咽不下去。“辫子没了,人不是还在吗?”外婆坐在床边,一下下摩挲着她的后背,“等明年开春,头发就长回来了,到时候让你二姐给你编两条更粗的。”妈妈抿紧嘴唇不说话,眼泪却顺着眼角无声地淌,把枕巾浸湿了一大片。</p><p class="ql-block">至今家里人都还记得,就在妈妈辫子被剪的同一天,她的七叔——外公最疼爱的小弟,因为从小体弱,干不了重活,没跟着躲进山里。那天上午,他正坐在门口晒太阳,就被路过的国民党军官一把揪住,逼着他给军官太太扛行李。那么单薄的身子骨,扛着沉甸甸的箱子,跟着败兵一路往福建方向逃,从此音讯全无。你外婆每次提起这事,都要望着门口那条小路抹泪:“可怜我那小叔子,怕是凶多吉少啊……”家里人都明白,比起七叔的生死未卜,妈妈能完好无损地回来,已是天大的幸运。可那份失去辫子的痛,只有妈妈自己懂。</p><p class="ql-block">两个月后,村里的国民党兵越来越少了,远处山头的枪声也渐渐稀疏。再后来,一队穿着草绿色军装、背着步枪的解放军开进了村子。他们纪律严明,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还在墙上刷起了“解放全中国”的标语。队伍里有几个女兵,留着利落的短发,说话爽朗,干活麻利,很快就和村民们熟络起来。</p><p class="ql-block">大姨本就是个外向性子,见解放军需要人帮忙写标语、贴标语,立刻主动凑了上去。她上过初中,从小跟着外公读书练字,写得一手娟秀有力的好字。只见她握着毛笔在红纸上挥毫泼墨,“打倒国民党反动派”“人民当家作主”,字字刚劲有力。姓聂的队长站在一旁看着,眼睛越来越亮,等她写完最后一张,当即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妹妹,你这字写得好,思想觉悟也高,要不要加入我们的工作队?”大姨想都没想就点头:“当然愿意!”</p><p class="ql-block">从那以后,大姨成了工作队里最忙碌的身影。白天跟着队员们走村串户做宣传,晚上还在煤油灯下抄写材料,常常累得倒头就睡。那天晚上,她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家,饭桌上的红薯粥还温着,她端起来呼噜呼噜喝了两碗,抹抹嘴就钻进了房间。妈妈正坐在炕沿发呆,忽然看见大姨拿着一把剪刀走出来,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咔嚓”一声,大姨那及腰的黑亮辫子就落在了手中。</p><p class="ql-block">“给你,”大姨把还带着体温的辫子塞进妈妈怀里,辫子上还残留着她常用的皂角清香。妈妈愣住了,抬头看见大姨齐耳的短发,发梢有些参差不齐,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利落劲儿。“你整天愁眉苦脸的,看着都揪心,”大姨晃了晃脑袋,语气里带着特有的爽朗和温柔,“这辫子你先收着,想接就接上,不想接就留着做个念想。你看那些女兵,短发多精神,好看得很呢!”说完,她哼着刚学会的革命歌谣,转身洗脸去了,留下妈妈抱着那束沉甸甸的辫子,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上面。</p> <p class="ql-block">放暑假时,在县城上中学的二姨和大舅回了家。一进门,二姨就瞥见了妈妈的短发,惊得手里的包袱都掉在了地上:“四妹,你这头发……”妈妈低着头,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慢慢道来,屋里静悄悄的,只有煤油灯的火苗轻轻跳动。大舅听完,长长舒了口气:“万幸万幸,那女军官怕是想借你的辫子乔装逃跑,没伤着人就是万幸。”二姨轻轻抚摸着妈妈的短发,若有所思:“我们学校好多女生都剪了长发,说要破旧立新,我本来还想问问娘,能不能也剪了呢。”</p><p class="ql-block">那年大姨十八岁,性子雷厉风行,敢闯敢拼,心里最疼弟弟妹妹,是家里名副其实的“主心骨”,九个兄弟姐妹谁都服她;二姨好胜心强,做什么都要争第一,嘴直心热;而妈妈,从小就温柔怯懦,受了委屈也只会自己憋着。当年她本来也考上了初中,可见家里一堆要张嘴吃饭的弟妹,还有忙不过来的豆腐坊,悄悄把录取通知书藏了起来,跟着外婆操持家务。几位舅舅性子忠厚,脑子却灵光,大舅本该上高小,去年二姨要去衢州一中赶考,从村里到县城要走整整一天的山路,外公外婆不放心,刚读高小的大舅说:“我陪二姐去考考看,考上了也能有个伴。”谁料,姐弟俩竟双双中榜,成了村里人人羡慕的文化人。</p><p class="ql-block">二姨揣着剪辫子的心思去问外婆,却被泼了盆冷水。外婆拢了拢自己梳了几十年的发髻,那发髻乌黑油亮,梳得一丝不苟,是她从1930年嫁给外公起就保持的模样。“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外婆的语气很郑重,“你大姐剪辫子是为了工作,她是政府的人,那是没办法。你还是学生,好好留着长发,这是姑娘家的本分。等以后你也参加工作了,剪不剪,你自己说了算。”二姨撅着嘴从外婆屋里出来,走到妈妈身边,伸手摸了摸她刚到肩的头发,打趣道:“还是三妹你好,辫子剪了,还换了两块银元,够买好几尺花布做新衣裳呢。”妈妈没说话,只是把大姨给的那条辫子抱得更紧了。</p><p class="ql-block">后来“文革”那阵子,红卫兵进村“破四旧”,抄家的棍子砸开了外婆家的门,指着她的发髻说这是“封建残余”。外婆死死护着头发,哭着哀求:“这是我跟你外公结婚时就梳的,留了几十年了”,可红卫兵哪里肯听,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剪刀“咔嚓”几下,那陪伴了外婆三十多年的发髻就散落在地上。外婆看着满地的青丝,整个人都僵住了,好几天没怎么说话——那是她对过往岁月最后的念想,就这么没了。</p><p class="ql-block">年后,村里的解放军工作队要回城了,大姨收拾了简单的行李,跟着队伍出发。她走那天,全村人都来送行,外婆塞给她一布包炒黄豆,反复叮嘱:“照顾好自己,常写信回来。”大姨红着眼眶点头,转身跟着聂队长上了路。回城没多久,大姨就正式参了军,穿上了崭新的军装,一年后转入衢县县政府工作。两年后,那位赏识她的聂队长,成了我的大姨父。</p> <p class="ql-block">1953年的春天,大姨托人捎来信,让妈妈去县城的工农子弟学校读书。那年妈妈十六岁,个头已经蹿起来了,皮肤依旧白净,只是眉眼间还带着几分稚气。当她背着简单的行李,第一次走进大姨的单位时,立刻引来一片围观——离开家这几年,她的头发早已重新长到及腰,乌黑浓密,梳成两条粗辫子垂在肩头,衬得她娴静文雅。同事们围着她看,七嘴八舌地议论:“萧主任,这是你妹妹呀?长得真俊!”一位年轻小伙子笑着喊:“萧主任,给介绍介绍呗,这么漂亮的妹妹,可别藏着掖着。”大姨笑着踹了他一脚:“去去去,别吓着我妹妹,”转头拉着妈妈的手,语气里满是骄傲,“别怕,都是自己人。”那小伙子笑着跑开,还回头冲妈妈挤了挤眼:“小妹妹,回头找你玩啊。”</p><p class="ql-block">妈妈在家乡上过初小,底子不算差,加上她聪明肯学,硬是用三年时间就补完了小学和初中的课程。毕业后,她又考上了县农技校。这期间,二姨和大舅在衢州一中读高中。两年后,十六岁的大舅考上了哈工大,成了村里第一个考上名牌大学的人;二姨也不负众望,考上了中央财经学院。姐弟几个都成了外公外婆的骄傲。妈妈说,她和二姨、大舅上学,全靠你大姨供着,“可以说,没有你大姨,就没有我们的未来。”</p><p class="ql-block">我问妈妈:“您在农技校读书时已经二十岁了吧?那时您那么漂亮,一定有很多人追求吧?”</p><p class="ql-block">妈妈一听,眼睛一下子亮了。岁月在她脸上刻下的皱纹仿佛瞬间舒展开来,苍老的面颊泛起少女般的红晕。她轻轻抬起头,目光越过我,望向很远的地方,声音温柔得像在自言自语:</p><p class="ql-block">“班里的班长,叫吾老七。”</p><p class="ql-block">她顿了顿,像是要把那个藏在心底的名字轻轻捧出来。</p><p class="ql-block">“因为班级工作的关系,我们常在一起。他是个踏实能干的青年,做事特别认真,对我也……格外照顾。”妈妈的声音更轻了,带着几分羞涩,“傍晚放学后,他总会找借口多留一会儿,等我收拾完书本,一起走过校园那条长长的林荫道。春天的梧桐树下,细碎的阳光洒在他肩上,他会红着脸,结结巴巴地问我功课上的事,其实我知道,那些题他都懂。”</p><p class="ql-block">“后来,他明确向我表达了心意。我觉得他为人真诚可靠,心里也是欢喜的,我们便悄悄交往起来。你大姨起初看在眼里,也没说什么反对的话。”</p><p class="ql-block">妈妈的语气渐渐低沉下来:“可后来,你大姨打听到他是富农家庭出身——那个年代啊,这就是一道谁也不敢碰的高压线。记得那天晚上,你大姨把我叫到房里,紧紧握着我的手说:‘妹妹,趁现在感情还不深,断了吧。这个成分,会毁了你一辈子。’”</p><p class="ql-block">“我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在教室见到他,他眼睛也是红红的。我们都明白,这道坎,谁也跨不过去。”</p><p class="ql-block">这段往事我后来也知晓一些。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后,吾老七创办了“浙江宫保药业有限公司”。1987年,在报社工作的哥哥有一次采访他,得知他与妈妈三十多年前是同学。第二天,他忽然登门,两鬓已斑白的他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袋宫保口服液,声音有些颤抖:“听说你儿子说你肠胃一直不好……”从那以后,每月他都会准时送来宫保口服液,这份默默的关心,持续了很多年。</p><p class="ql-block">妈妈说这些时,手指轻轻摩挲着衣角,眼里有泪光闪烁,却又带着温柔的笑意。那是一个时代的遗憾,也是一段永远不会褪色的青春记忆。</p><p class="ql-block">县城的六年,彻底改变了妈妈。曾经那个怯懦沉默的小姑娘,渐渐变得活泼、自信、大方。她不再只梳着简单的独辫,而是把两条长辫子梳得整整齐齐,辫梢扎着漂亮的蝴蝶结,走动时,蝴蝶结随着辫子轻轻晃动,格外灵动。她心地善良,同学有困难,总是第一个伸手帮忙;老师布置的任务,她总能完成得又快又好,在学校里很受喜爱。后来,她当了学校的团支部书记,还组织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带着同学们去县城的机关、厂矿、医院演出,唱歌、跳舞、朗诵,每次都赢得满堂喝彩,她也多次被评为“宣传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不少男生悄悄给她递纸条表达好感,可妈妈的心思都在学习和工作上,总是礼貌地婉拒。</p><p class="ql-block">眼看着就要毕业了,大家都盼着分配工作,妈妈也满心期待能留在县城,用学到的知识做点实事。可偏偏赶上国家进入三年困难时期,政策下来了:家在农村的毕业生,全部要返乡支援农业生产。拿到通知的那天,妈妈独自坐在学校的操场上,看着夕阳把自己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两条辫子垂在身前,她轻轻摩挲着辫梢的蝴蝶结,心里五味杂陈。她知道,县城的生活就这样结束了,她要回到那个生她养她的小山村,回到那方熟悉的豆腐坊旁,开始新的人生旅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