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离堆公园的门,像一道界限,将外间的车马人声轻轻隔开。初冬的午后,天是匀匀的一片灰,没有雨,也没有光,空气里满是润泽的、清冽的草木与泥土气息。脚下的石板路,被潮意浸得颜色深浓,蜿蜒着引你向内里去。</p><p class="ql-block">路旁的银杏,繁华落尽,只余下疏朗的枝干,铁画银钩似的,撑着一穹庐的寂寥。偶尔有几片蜷缩的叶,恋恋地挂在枝头,风一过,便打着旋儿,悄然坠下,落在青苔斑驳的院墙角,那声响,轻得几乎像一声叹息。</p><p class="ql-block">未及深想,那浩浩的水声便扑面而来。那不是夏日雷霆般的咆哮,而是一种沉雄的、来自大地深处的轰鸣,浑厚而持续,仿佛这片土地的呼吸与心跳。循声而去,便见到了那道横跨岷江的安澜索桥,如一位沉默的耆老,静静地卧于黛青色的江水上。</p><p class="ql-block">踏上索桥,桥身便微微荡漾起来。手扶着冰凉的铁索,俯身下望,江水是浊黄的,带着蜀地泥土的魂魄,打着无数的漩涡,奔流东去。那水流里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力量,不张扬,不暴烈,却让你感到,世间再没有什么能阻挡它的奔赴。这水,自洪荒而来,已经这样流了二千三百年了。</p><p class="ql-block">过桥,便是伏龙观了。庙宇依着玉垒山,层叠而上,朱红的墙壁在岁月里褪了色,飞檐的翘角在阴霾的天空下,划出静穆的线条。我立于殿中,瞻仰那位蜀人的守护神——李冰。他不再是史书中一个冰冷的名字,而是化作了这庙宇的精魂。我仿佛看见,两千多年前,他就站在这山与水之间,没有如今这般坚固的堤坝与铁索,只凭着一双眼,一颗心,与这奔腾的江水对峙、对话、相融。他读懂了大水的脾性,于是,“深淘滩,低作堰”六字箴言,便如一道符咒,驯服了这匹野马。那“乘势利导,因时制宜”的智慧,不是与自然争斗,而是与之共生。这朴素的道理,比任何帝王的丰碑都更经得起风吹雨打。</p><p class="ql-block">沿着山壁的栈道缓缓下行,便到了那惊心动魄的“宝瓶口”。这里是李冰率众苦耗八载,硬生生从玉垒山岩体上劈开的一道口子。两岸峭壁如削,沉默地对峙着,像是历史留下的巨大书页。江水至此,被骤然收束,变得湍急而愤怒,咆哮着从那狭窄的“瓶颈”中挤压过去,溅起白茫茫的水雾,迷蒙了人的眼睛。</p><p class="ql-block">站在这儿,人是会失语的。脚下是雷鸣般的轰响,眼前是劈山导流的千古奇功。我伸手触摸那被江水打磨了千年的岩壁,冰凉彻骨,那粗糙的质感里,似乎还回荡着当年斧凿的叮当之声,混合着先民们劳作的号子。这哪里是普通的山水?这分明是一部用意志与血汗写就的、流淌着的厚重史书。</p><p class="ql-block">史册上寥寥数笔的“凿离堆”,其下是多少人的青春与性命?我想象着那些无名的工匠,在激流中架起“杩槎”,用竹笼盛满卵石,一筐一筐,垒起这“鱼嘴”分水堤。他们的身影早已被江水带走,他们的名姓也早已湮没无闻,但他们手上的温度,却仿佛还留存在这每一块沉默的巨石里,随着这江水,永不停息地流淌下去。</p><p class="ql-block">暮色,便在这无声的缅怀中,渐渐浓重起来。远处的古镇,已亮起了零星的灯火,那光是温润的,在氤氲的水汽里,晕开一团团暖黄,那是人间烟火的延续。回望来路,那江、那山、那鱼嘴与飞沙堰,都渐渐沉入到深蓝色的暮霭里,只剩下比夜色更浓重的、巍然的剪影。</p><p class="ql-block">我默然循路而归。来时心中或许还有些许尘世的纷扰,此刻却被这寒水与古意涤荡得空明而沉静。都江堰不言,它只是让水这样流着,从秦时流到今天,从历史流向未来。而你,只需静静地站在这里,便听懂了所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