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处是吾乡——追寻苏轼的足迹之常州（转自《河南思客》）

秦立河

密州的超然台、黄州的赤壁矶、惠州的西湖，都曾是苏公的“暂居地”。为何历经半生漂泊后，他独将常州选为“终老之乡”？循着苏公的足迹，我走进这座运河古城，试图解开“此心安处”的千年密码。入口因施工需绕行东门，入园后临河步道旁即野宿亭

东坡园入口因施工需绕行东门，入园后临河步道旁即野宿亭。宋神宗熙宁六年（1073年），苏公奉命前往润州赈灾，途经常州时，曾野宿通吴门外运河边。时值除夕，他写下《除夜野宿常州城外二首》，其中“病眼不眠非守岁，乡音无伴苦思归”，此时的常州于他，尚是“乡音无伴”的异乡，却不知二十多年后，这里会成为他“逝将此焉止息”的归宿。

广济桥的青石板上，或许还留着苏轼初到常州的足迹。从城西迁移至此的三孔石拱桥，桥型古朴如旧，恰如他1073年初经此地时的心境——彼时他从润州赈灾归来，立于运河边，望着‘北枕长江、东临太湖’的城郭，心中对这片土地的向往，已如桥下流水般悄然涌动。

　　跨桥而过，迎面便是一尊苏公青铜雕像。衣袂如流云垂落，左手拄竹杖，右手捻须，仿佛从千年烟雨中穿越而来。眉峰微蹙，眼底却藏着雨过天晴的透亮——那是历经“乌台诗案”“黄州流放”后，独属于苏轼的“也无风雨也无晴”。

　　雕像的背景墙如千年岩壁，苏公《钱君倚哀词》的绿色行书破壁而出，笔势如孤舟劈浪——“逝将此焉止息”六字，恰如他漂泊生涯中终于找到了避风港湾。

　　这并非一时感慨——早在1057年京城科举宴上，蒋之奇“北枕长江、东临太湖”的描述，已在他心中埋下“鸡黍之约”的种子。此词写于1074年，时任杭州通判的苏公，因好友钱世雄之父钱君倚（钱公辅）在常州病逝，遂往吊唁，并应钱世雄之请，以楚辞体写下这篇哀词。这片土地的山水、民风与文人雅士，让他萌生了归老定居之愿。后来苏轼果然在常州终老，“逝将此焉止息”一句，竟成谶语。

　　背景墙下方是江南水乡浮雕，乌篷船、石拱桥与粉墙黛瓦交织，将黄州赤壁的惊涛、杭州西湖的柔波、惠州西湖的明月，尽皆凝缩于这方青石之上。

　　前方是苏公行踪地图，几何体石板铺成溪流模样，暗合他“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的哲思。四周古木参天，微风携来古运河的水汽，似有千年词章在回响；翠竹摇曳间，恍见苏公踏月而来。时光在此凝成永恒——那个“竹杖芒鞋轻胜马”的行者，在山水与文脉的交汇处俨然化作一尊立体的《东坡志林》，连阳光投下的斑驳竹影，都似带着“人生到处知何似”的叩问。

　　沿青石板步道穿岛而行，一座简约宋式楼阁矗立眼前。基座上有康熙御笔“坡仙遗范”的大型石刻，顶层檐下悬挂“仰苏阁”黑底青字匾额。

阁前小广场上，几位老人正悠然打太极，身影与古阁相映，动静间透着岁月静好。广场边的展示牌，则静静铺展着苏轼与常州绵延半生的缘分脉络——这份羁绊，早在他青年时便已悄然结下。

　　1057年，苏轼与弟弟苏辙在京城应试时，与来自江南常州的三位举子——宜兴蒋之奇、单锡及晋陵胡宗愈一见如故。席间，蒋之奇热情邀约他日后到常州游赏，素来豪爽的苏轼慨然应诺，这便是流传至今的“鸡黍之约”——一场以诚信与情谊为诺的口头约定，为他与常州的缘分埋下了第一粒种子。

后来，苏轼与胡宗愈在官场共事，二人“相从杯酒形骸外，笑说平生醉梦间”。在一首赠予胡宗愈（字完夫）的七律诗题中，苏轼更是明确提及：“次韵完夫再赠之什，某已卜居毗陵，与完夫有庐里之约。”“毗陵”即常州古称，一句“庐里之约”，已悄然将“客居”的念想，化为“归乡”的笃定。

这份“归乡”之愿，并非空谈。1092年，苏公任扬州知州时，便托人在宜兴（属常州）购置田产，他或许未曾料到，这份‘岁可得百石’的安稳，会因三年后的贬谪化为泡影。在惠州瘴疠中，他写下‘日啖荔枝三百颗’的豁达，却在给钱世雄的信中低语：‘阳羡田亩，犹在心间’——这份对常州的执念，恰是他在漂泊中对抗命运的压舱石。

直至1101年，苏轼遇赦北归，行至常州时仍对这片土地念念不忘，曾言：“阳羡在毗陵，吾已买田其间。”寥寥数语，道尽半生漂泊后对“此心安处”的最终确认。

从一场科举宴上的初见，到“鸡黍之约”的默契，再到“庐里之约”的笃定与阳羡买田的践行，苏公与常州的缘分，恰如广场上的太极——在岁月流转中，将偶然的相遇，酿成了必然的归宿。

登阁拾级而上，穿过回廊，阁楼另一侧基座上，雕刻着“大江东去”的豪迈词章。小岛鱼嘴处的小山坡顶端，巨石上刻“月云峰”三个红字。坡下有苏公“大江东去”黑色雕塑，面向滔滔运河水，将笔底豪情与胸中狂澜凝固成永恒。

站在岸边眺望，宽阔的古运河穿越千年，汩汩水声似在讲述九百多年前那个令人唏嘘的故事：北宋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六十四岁的苏公从海南儋州遇赦北归。一生坎坷，历经“乌台诗案”的诬陷、黄州的流放、惠州的瘴疠、海南的蛮荒，身体早已被病痛蚀空，却在望见常州城郭时，对随行的儿子苏过叹道：“此吾里也。”这份跨越半生的执念，让我想起现代人的“故乡情结”，却又比“故乡”多了一层主动选择的意味：不是生于斯长于斯的被动归属，而是历经山河后，对“心安之地”的主动认领。

　　从小岛西侧的沿河步道返回，沿途有苏子墙。一块块形态各异的花岗岩上，镌刻着苏公诗词及后人怀苏仰苏诗文数十篇，有的还配有图画。漫步其间，运河水声为这千年绝唱伴奏，让人在苏公的情感世界里，触摸到超越时空的弦音。

　　步道转弯处，诗词墙之上是楚颂亭。亭中有碑，镌刻着苏公书法兼随笔名作《楚颂帖》。元丰七年（1084年），刚刚结束黄州五年既忐忑又渐至释然人生经历的苏公，奉神宗之命改移汝州安置，途中写下此帖：“吾性好独植，能手自接果木，尤好栽橘，当买一小园，种柑橘三百本。屈原作《橘颂》，吾园若成，当作一亭，名之楚颂。”这楚颂亭，便是为记录此事而建。

　　从楚颂亭向北望，对岸即东坡渡。石砌码头之上，有简易廊亭。当年苏公，或许正是从这里上岸，走完他最后的人生旅程。不远处，舣舟亭、御碑亭、洗砚池，以及曾为苏公在常州居住地的“藤花旧馆”，皆因正在维修未能前往参观，甚为遗憾。

　　苏轼从未在常州为官，却对这片土地一往情深。据《咸淳毗陵志》记载，他晚年在此买田筑室，本想“幅巾杖履，往来田亩间”，过一种“日啖荔枝三百颗”之外的平凡生活，却未料刚安顿下来，便一病不起。病榻上，苏轼握着未写完的诗稿（或许是给苏辙的最后一封信），字迹已因无力而颤抖。他曾对钱世雄说‘阳羡买田，为终老计’，却未料‘幅巾杖履田亩间’的平凡愿望，终成泡影。但当友人问他遗言，他只轻道“着力即差”——连遗憾本身，都成了他“心安”的诠释：接受“未竟”，便是圆满。

　　再次回到苏公雕像前，我似乎读懂了这份“遗憾”里的通透。现代人总在追求“圆满”：事业要巅峰，家庭要完美，人生要“无悔”，稍有缺憾便焦虑不已。可苏公的一生，从“报国无门”的遗憾（“报国之心，死而后已”），到“子由不见”的遗憾，再到“功业未成”的遗憾（临终前仍念及新法弊端），桩桩件件皆是“不圆满”，却从未妨碍他活成“人间不可无一难能有二”的苏东坡。正如他在棋局中悟得的——输赢本是常事，接纳遗憾，方能在“败亦可喜”中寻得自在。

　　离开东坡园时，阳光洒在缓缓流淌的古运河水面。回望那座绿树葱茏的半月岛，突然想起苏轼在《临江仙·送钱穆父》中的句子：“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这或许就是常州之行给我的启示：关于“归宿”的重新定义。

　　现代人常困于“出生地=故乡”的传统认知；或“有房=有家”的物质执念：996打工人在出租屋刷故乡美食视频，退休老人搬离老宅后对“新家”的抗拒……而苏公的“阳羡之约”是历经山河后的主动选择：在密州抗旱时，百姓的笑脸是心安处；在徐州抗洪时，坚固的堤坝是心安处；在黄州躬耕时，东坡的稻苗是心安处；在惠州植梅时，暗香浮动的疏影是心安处；最终在常州，运河的水声、友人的问候、未写完的诗稿，皆是心安处。“心安”从不依赖固定地点，而源于“当下的价值感与归属感”。所谓“吾乡”，不过是能让心放下焦虑、放下执念、放下“必须怎样”的地方。

　　我想起苏轼在《定风波》里写的“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或许，人生的真谛，本就不在“风雨”与“晴”的分野，而在无论风雨晴晦，都能坦然“归去”的心境。而这“归去”的方向，不在远方的某个坐标，而在每一个“当下”的心里——此心安处。

　　从野宿亭的“苦思归”到运河边的“此吾里”，苏轼用二十年证明：选择“吾乡”需三问内心——是否有“鸡黍之约”般的情感羁绊？是否有“阳羡买田”般的行动践行？是否有“逝将此焉止息”般的心灵确认？现代人困于“何处是故乡”时，或许不必追问地理坐标，而需如苏公般，在某座城市、某个瞬间，听见内心那句“此吾里也”。

　　（本文配图摄影 均由《河南思客》作者秦立河现场拍摄）

本篇审稿 ② 组版 ⑤ 作者简介　　秦立河，河南睢县人，毕业于商丘师专中文系。退休前任职于濮阳，中学语文高级教师。连续两年获得“河南思客优秀作者”荣誉称号。中原油田作家协会会员。

作者 秦立河 授权河南思客独家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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